你说什么?(第4/9页)

那天药店比安娜以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忙碌,到店里来找弗什曼医生求救的人大部分是年轻的德国人,身穿区别不很明显的军装。甚至有些稍微上了年纪、穿着套装进来的人,讲着一种嘹亮、清脆的德语,虽然明显跟弗什曼医生讲的语言一样,但在安娜听来,他们的发音似乎因为肌肉紧绷而前倾,弗什曼医生则低沉、放松。最有意思的是,每当安娜格外关注顾客说的话时,弗什曼医生就会紧张起来,所以安娜就尽量装得好像没在听的样子。

时间越来越晚,弗什曼医生试图掩饰逐渐强烈的焦虑。可是,到店铺打烊的时候,安娜的父亲还没回来接她。弗什曼医生开始不加掩饰显露担忧起来。

不过,安娜还不是特别担忧,因为父亲以前还有出去更长时间的时候,而且总会回来。

可现在大街上枪炮响个不停,狗叫个不止。弗什曼医生断然拒绝带安娜跟他回家去。安娜心中忧虑的种子第一次悄然萌动。以前弗什曼医生对她从来都那么温柔,现在让人有些不解,他怎么会突然变得不友好起来。

那天晚上,安娜就在弗什曼医生药店的柜台下面睡了,没有毛毯,浑身好冷,随着夜越来越深,街上德国人越来越多,还害怕被人看见或者闹出太大的声响。

安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太担心了,脑子很活跃,连打盹都办不到,不过还没有活跃到让自己不要倦怠的程度。就在这种永远无法进入下个时刻的时候,安娜开始怀念自己的那本故事书来。

那本书快到末尾的时候有篇故事,就在装帧开裂的地方,顺手就能翻到,讲的是一个叫阿德勒国王的细细长长的魂灵的故事,安娜喜欢盯着看他的图像,直到恐惧得无法忍受,然后突然合上书。阿德勒国王困在书页中后,害怕会真真切切地消失,安娜多么渴望此刻像合上书关住国王那样,封住那像虫子叮咬般烦人的小小担忧。

早晨,弗什曼医生给安娜带来一小份吃的东西。这让她心里感到舒服了些,可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安娜已经明白医生显然不想还让她继续在那里逗留了。他非常歉疚,说如果安娜的父亲来店里接她,他会立刻要他过去找她,但自己不能再在店里收留安娜了。

他说的话句句都在理,安娜向谁辩解去呢?

弗什曼医生送安娜回自己家的公寓,离开的时候随手锁上店门。他们到公寓后,安娜很快发现,父亲昨天送她到弗什曼医生的店铺,离开的时候把自己家的门锁上了。可是,弗什曼医生根本不知道这个情况——等他们一看见公寓楼的时候,他就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回自己的药店去了。

安娜在自己家门前坐了很长时间。她心中某个地方仍然坚信父亲正在回家来找她的路上。安娜极力克制住担忧,激励自己让这份坚信在心里的那个地方继续壮大。真的,他很快就会回来。

可是他没有回来。

只要感到自己的信心逐渐减弱,安娜就试试门把手。她试了一遍又一遍,每次,她都痴痴地又深深地相信,事实上,父亲并没有把她锁在外面,只是转把手的时候她使的劲不够大。

安娜多么希望那是真的,可房门纹丝不动。在和平的日子里,有时这样的异想天开会变成现实,可在战争时期,这永远不可能。

坐在那里,对安娜来说简直就像永恒,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永恒。对孩子来说,无所事事的一个钟头长得跟一辈子差不多。安娜已经在那里坐了两三个小时了,如果不是过道对面的尼梅兹克太太,她可能会一直坐在那里等父亲回来,直到战争阻止她。

尼梅兹克太太经常跟瓦尼亚教授(以及其他人)抱怨说,他和女儿经常深夜还高声喧哗。但是,安娜的父亲相信,尼梅兹克太太只是不愿意他们带吉普赛人、亚美尼亚人和犹太人到大楼里来。尼梅兹克太太只会说波兰语,每次都只讲那么一点点。她这辈子几乎从来没有面对安娜说过哪怕一个词。不过老太太经常当着父亲的面提到安娜,通常都说父亲对女儿教育不当。不用说,在安娜看来,见到尼梅兹克太太永远都是让人非常不开心的事情。安娜又是那种特别不喜欢见人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