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8页)

“我们会再见面的!”

或者是:

“等等!”

抑或是:

“行了,咱们走吧!”

当我往车窗外看时,我看见田中先生朝他的马车走回去,“烦躁夫人”用双手到处抚拭她的和服。

过了一会儿,我的姐姐说:“小千代!”

我双手捂住脸;说实在的,如果能做到的话,我恨不得在火车的地板上打一个洞钻进去。姐姐的心情从她喊我名字的声调就可以知道了,她都无须再多说什么。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她对我说。

我认为她所需要的回答仅仅是一个“是”或“否”。她大概也并不在乎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要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行了。但是,我当然也不知道。我问那个瘦男人,别宫先生,但他根本不理会我。他依然在盯着佐津看,就好像他从来没见过她那样的人似的。最后,他挤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说:

“鱼!臭死了,你们俩!”

他从他的抽绳包里拿出一把梳子,开始用梳子扯通佐津的头发。他肯定弄疼她了,但我能看出来,看着窗外掠过的乡村情景更让她觉得痛苦。不一会儿,佐津像孩子那样把嘴唇挂了下来,开始大哭。我看见她的整张脸都在颤抖,这比她打我、骂我更叫我难受。一切都是我的错。一个像狗那样暴着牙的老农妇走过来给了佐津一根胡萝卜,还问她去什么地方。

“京都。”别宫先生回答。

听了这话,我立刻担心得要死,我无法让自己再去注视佐津的眼睛。千鹤镇对我们而言已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了,至于京都,这个地方在我听来就像是外国,譬如香港,甚至纽约,我曾经听三浦医生谈论过。我只知道一件事,在京都他们把小孩子养大了去喂狗。

我们在火车上呆了很多个小时,没有东西吃。看见别宫先生从他的包里拿出一个荷叶卷,打开后里面是一个撒着芝麻的饭团,我的注意力肯定是被吸引住了。然而,当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捏着饭团塞进他那张讨厌的小嘴时,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我觉得自己似乎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了。最后,我们在一个大城镇下了火车,我以为是到了京都;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们又登上了另一列进站的火车。这列火车才是送我们去京都的,它比我们乘的第一列火车拥挤多了,所以我们不得不站着。还没到京都,已经是傍晚时分,我觉得腰酸背痛,一块石头如果一天到晚被瀑布冲刷,肯定也是这种感觉。

我们驶近京都车站时,我只能看到一点点街景。但接着我瞥见许许多多的屋顶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脚下,大为震惊。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从火车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筑物还经常会让我想起初次离家时,自己在那不同寻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极度空虚与恐惧。

回想当初,1930年前后,京都依然有相当数量的人力车。事实上,那么多人力车在车站前排队等客,让我想象在这个大城市里没有人能不借助人力车去任何地方——我的想象和事实倒也相距不远。大约有十五或二十辆人力车停在那里,车把着地支撑着整辆车,车夫们蹲在附近要么抽烟要么吃东西;有一些车夫甚至直接躺在污秽的街道上,蜷着身子熟睡。

别宫先生再次牵着我们的手肘前行,好像我们是一对他从井边带回的水桶。他大概认为要是一放松我,我就会跑掉;其实我并不会那么做。无论他带我们去哪里,我都宁愿跟着他,这总比一个人被抛在一大片犹如海底那么陌生的街道和建筑物中好。

我们爬上一辆人力车,别宫先生紧紧地挤在我和姐姐中间坐下。他穿着和服的身体甚至比我猜测的还要瘦许多。随着车夫提起车把,我们都往后靠去,然后别宫先生说:“富永町,祇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