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菌(第4/8页)

阿巴提夫人扑倒在防风门的门槛上,连声高叫:“呜哦!呜哦!”

“博蓝乐,怎么了?”父亲问。这女人的叫声让他跳了起来。

“他在……井里,呜呜,呜哦……”阿巴提夫人一边哭泣一边悲痛地在地上蠕动,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

“谁?”父亲大声问,“什么,谁在井里?”

“就在那儿,在那儿,在井里!”那女人重复道。波贾不喜欢她,常常叫她“荡妇”,他说他看见过她进“美好房间”汽车旅馆。

“我说了,谁?”他的话刚出口,人已经朝门外跑去。我跟着跑,奥班比在我后面。

水井的金属盖有点儿旧了,水深两米多。我们邻居的塑料桶滚落在井沿附近。波贾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衣服在他背后鼓得像个打足了气的气球。透过水面可以看见他睁着一只眼睛。另一只肿胀的眼睛闭着。他的头半露出水面,抵着井壁褪色的砖头。浅黑色的双手浮在水面上,好像在跟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人拥抱。

说起来,这口他借以藏身的井同他的人生颇有渊源。两年前,一只母鹰——大概是瞎了或残了——坠入没盖盖子的水井淹死了。同波贾一样,过了好多天才被人发现。起初,它静静地沉在水下,就像混入血液里的有毒物质。时候到了,有毒物质开始扩散。那时,它的尸身已经开始腐烂。这事发生在一九九一年左右,当时波贾刚刚在德国福音传教士布永康牧师14组织的“伟大福音十字军”聚会上皈依耶稣基督。鸟尸被从井里捞出来以后,波贾受传教影响,认为如果自己为井水祈祷,喝井水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宣布他会这么做。他对《圣经》中的一段话深信不疑:“我已经给你们权柄可以践踏蛇和蝎子,又胜过仇敌一切的能力,断没有什么能害你们。”15父亲去找水务部的官员来净化井水。我们都等着,只有波贾喝了一杯井水。伊肯纳怕他会死,就向父母告了密。父母惊慌失措。父亲发誓一定会拿鞭子好好地抽波贾一顿,不过首先得送他去医院。检查下来,他一切正常,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那一次,波贾征服了水井。数年后,水井征服了他。它夺走了他的生命。

他的尸身被捞出来之后,体形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人群从我们那个地区的每个角落涌来,奥班比则呆立不动,惊恐地用眼睛瞪着我。那时候,在西非的小社区里,我们家这样的悲剧传播得跟哈麦丹风导致的森林大火一样快。阿巴提夫人的叫声刚落,熟人也好,陌生人也好,就涌进了我们院子,直到再也进不来人。跟伊肯纳离世那次不同,奥班比和我都没有试图拦下波贾的尸身。那一次,奥班比好不容易才停止念叨“红河,红河,红河”,紧接着就抱住伊肯纳的头,发疯似的对着他的嘴送气,嘴里恳求着“艾克,醒过来,请你醒过来”,直到博德先生把他从伊肯纳身边拉开。这一次,父母都在场,我们就站在阳台上看。

人太多了,我们几乎看不见下面的事态进展,因为阿库雷和非洲多数小镇的居民都是鸽子:它们是被动的生物,要么在市场上懒洋洋地啄食,要么在操场上蹒跚而行,仿佛在等待谣言或新闻。哪里有人丢下一把谷子,哪里就会聚集起一群鸽子。人人都认识你,你也认识每个人。每个人都是你的兄弟,你也是每个人的兄弟。很难找到一个没人认识你母亲或兄弟的地方。我们的邻居也是鸽子。阿巴提先生来的时候,身上只穿着一件白汗衫和一条褐色短裤。伊巴夫的父母穿着同色的传统服饰,应该是刚刚参加过什么活动,没换衣服就来了。来人里还包括博德先生。就是他下井把波贾送上来的。

从围观人群的议论中,我得知有人往井里放了一架梯子,博德先生爬下去,一开始打算单手把波贾拉出水面,但波贾的尸身太沉重,他没成功。于是,博德先生一只手撑着井壁,又试了一次。这下,波贾的衬衫从胳膊下面裂开了,梯子往下沉了沉。站在井边的三个男人赶快拉紧博德先生,以防他滑落到井里。一个人拉着博德先生,另两个人抱着前面人的腿和腰。博德先生又试了一次,沿着梯子再往下走了两级。这一次他把波贾从沉睡了几天的水墓里拉了出来。围观的人群同《圣经》里围观拉撒路从墓中复活的人群一样,高声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