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7页)

很可惜,我仍然有点害怕。因为我还是担心,在我们这儿,那些“达达”们可能仅仅是庙堂里的顽鬼,而不是世俗的孩子。他们不是中产阶级的后代,而是得意的奴隶,是野蛮的继子和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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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回避那些嘈杂,生怕它把我再次吵醒。疲倦,从未有过的倦怠,只希望自己一直沉睡下去。沉睡可以产生一些梦幻。心被焦躁的风吹干了,我看见了它苍白的颜色和像糊窗纸一样脆弱的膜瓣。只有沉睡才会将它润湿,让其恢复到原来的活鲜。

这个世界到处都那么吵,竟然找不到一个安睡之地。

我们永远都在面对世俗的忙碌与神奇——它们会让人忘掉一切,令人感到羡慕和有趣:那个黄科长安静下来就像动画片里那只打败了的老鼠,可谁能想到就是这个人兴味盎然地写了一部“自传”。看着他那对胖乎乎的小手,你会想到这是一个与忧愁从不沾边的奇特动物。他那两只小胖手在尘埃中不停地抓挠忙碌,收获的全是喜悦的果实。

我如果上班早一点,就能看到他怎样吃早饭:两手捧着大块剥了皮的粽子,竹叶扔在一边;大枣把粽米染红了,他快乐地吸吮,还要频频地蘸着白糖。他吃粽子的模样专注,欢快,好像对这取之不尽的人间美味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他吃过了一个大粽子,一边舔着手指上的黏米一边说:“哎,前几天一个老朋友又结婚了,这是第三任了,啧啧……”这个疯狂的年头有不少人玩起了“耗子娶妻”的游戏。年纪一大把,肚子像口锅。与此同时,那些应运而生的“小贱人”一个个披红挂彩,笑嘻嘻做起了新娘。她们还对往昔的同学和朋友吹嘘说:“真幸福呀,想不到这就是‘老少配’!”她们不知道来日苦多,要一天到晚饲喂一只肥肥胖胖、后背上长了黑斑的硕鼠……

他的这部“自传”也并非是一种很好的催眠读物。因为我睡前偶尔一翻,总是能够发现它们的有趣——整个故事既破破烂烂又曲曲折折,大言不惭,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一种文字。由于得意忘形,传主会在不知不觉间透露出许多隐秘。从《我的放牧生涯》到《学医大事记》,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乡间泥娃怎样成长为一个山野恶少——这个人如今又迷恋起长生不老之术,搞起了一个“营养协会”,迷醉于稀奇古怪的滋养,什么壮阳滋阴、药补食补,最后果真把自己弄得满面红光。

静思庵主有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意思:“这些文字不仅对世人有益,难得、珍贵,是一笔重要的财富;而且即便从文学的角度看,也不失为……”

我忍不住打断:“如果从诗的角度看呢?”

他皱皱眉头:“那应该属于散文诗吧。”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

他一夸起黄科长就失去了节制。我故意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黄科长革命这么多年,仅仅是一位科长,可见他离休以前的工作并不出色……”

庵主听了瞪大眼睛直盯过来,最后摇头:“不然!不然……”

“那为什么?”这回该我瞪大眼睛了。

庵主像追溯一件沉重的往事:“人哪,都是有缺点的。当然这会儿谈起来也许并不算太大的缺点……怎么说呢,黄科长那时候很年轻,他的前途也许是毁于一份真挚的情感……”

我迷惑中又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来。

“你不要笑,真的,那时候他早就是一个副科长了。你想一想,他当时多么年轻!按正常情况推算,他到现在至少也该是一位正厅级干部。就因为当时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说那个处长——是个女的!”

我“哦”了一声。

“女处长细讲起来长得也不算太好,不过是个子高,比较白,严肃干练;已经结过两次婚了。你想,一般的人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产生爱情呢?而且年龄也偏大。可你知道,黄老不是一般的人哪,他这个人热情太高了,来了感情什么也不管不顾。他把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一个下级。领导布置工作的时候,他也听不进去,直盯盯地看领导。这样他在具体执行当中就常常出错,难免引起上司的不满。后来他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就公开地追求起来。谁知对方压根儿就不爱好这种事儿,于是他遭到了严厉批评。领导指出他的思想不健康,还让他好好反省呢,让其读一些相应的大部头的政治著作,以提高觉悟。照理说黄老在这个时候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谁知他过于一往情深了,一边读那些著作,一边在空白地方写下了一些小句子。这难保不是为了给她看的。有一首这样写道:‘我爱领导,心如刀绞;看你走路,婷婷袅袅;永生追随,人间一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