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7页)

眼下那种盛大的围猎场面曲还一点也感觉不到。四周只是阵阵山风,是风吹枝叶的刷刷声,偶尔传来的一声低沉的野物鸣叫。

天越来越黑,再也不能犹豫,必须找一个过夜的地方。如果找到一湾水就好了,他将在水边宿下。他凭经验知道:靠水的地方总是有更多的安逸和幸福。万物都喜欢寻找水源。也许水源可以引来一个可怕的野兽,但即便那样他还是想在水边度过这个夜晚。曲四下端量,不时看看西部天色。太阳已经沉落到大山后边去了,它的顶部轮廓变得愈加清晰。一棵棵山松和灌木的边缘都看得清楚。它们后面有一种暗红色的、向上辐射的光束,简直美极了。由于大山的阻隔,好长的一段距离内都是青苍苍、灰蓬蓬的接近黄昏的颜色。而在更远处,在东部和南部天际,却仍然可以看到像白天那样的清朗天空。只有天上的云彩给映成了暗红色,天上还没有一颗星星。云彩越来越红,这使他想到了火把。他耳边仿佛听到了呐喊的声音。这立刻提醒他:一场很多人投入的游戏正在进行。无论如何他是这场游戏的另一方,是这场游戏得以成立的一个主要理由,是真正的“主角”。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兴奋。多么奇怪,恐惧顿消,只觉得有趣。他察觉到这一点时马上大为惊奇:在惶惶奔逃之中、在危险似乎仍在眼前的时刻、在出逃之路的第一个黄昏、在急急寻找过夜之处的尴尬焦虑中,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明朗心境,甚至是有些莫名的愉快。这种超然的智慧和爽朗的心情究竟从何而来,让他不得而知。

他发现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自己的焦灼和欢乐,有自己可以忍耐和不能忍耐的一些什么,有自己身处危机却不至于崩溃的那么一道界限。他常常觉得自己就要临近了这条界限。那时他就头脑清晰地警告自己一声。有时他还在日记上写道:请注意你自己。他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所能给予自己的最好提醒了。

眼下,他并不认为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投入了一片苍茫就一定意味着死亡。他发觉自己逃离的并不是那种粗劣的食物和难以忍受的艰苦劳作,而是那种包裹围拢囚犯的恶浊空气。任何人在那儿都不能自由呼吸,更谈不上自尊。还有,他特别恐惧的是沦为“知识苦力”。

在所有的苦役当中,他认为人世间最可怜的就是这样一种苦役。它把一个人所能够忍受和逃匿的最后一角也给堵塞了。当然,他们这一伙在农场苦作的人每时每刻都要忍受盘剥;可这主要是对于肉体而言。他们当中的那位老教授在写那份所谓的长长的学习心得时,描述起这儿的劳动、在山野里日复一日的改造生活时,还流露了几分欣喜和得意,行文既有情感也有才华,有的地方甚至让人觉得“神采飞扬”。曲当时看了充满厌恶,把那份东西用两指夹着扔到了一边。他这个举动让对方表现出痛苦怨恨的样子,长时间没有吭声。老教授说:“这里的活儿苦,可是我到一个山区生活过,发现那里的农民一点也不比这里轻松,可是他们都高高兴兴的!”

曲没有做声。

对方又说:“你想一下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们长久脱离了劳动,已经成了蛀虫。我们没有一丝劳动人民的情感,所以眼下一干活就觉得不可忍受,苦得不能再苦。其实呢?我们在这些大山里,脑神经倒是调整过来了。”

曲看看他。他知道老教授有一种很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年里差不多有一多半时间都在跟失眠做着搏斗。曲惊奇的是他竟然能将农场的劳役与一般意义上的劳作混为一团。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后来他想,如果一个人真的能够达到这种境界,那也将获得许多幸福。他可以沉醉其中,并且让这种欢乐滋养自己。这就使一个人具备了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抵消痛苦的可能了。不过这也是一场危险的游戏,弄不好不仅是肉体,连心灵都要一块儿跌进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