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7页)

活着,然而却没有屈辱感。这在许多时候是可怕的。

对于有的人来说,自尊仍然还是生命的一部分。当他面对困苦,面对像大山一样压过来的危难时,他还会抚摸到它。是的,有这样的一种人。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他至今记得干校里那场运动会。他跨栏、掷铁饼,穿着皱巴巴的、颜色鲜艳却十分窄小的女式运动服进行训练……他把学生时期参加运动会的情景与其作了对比,发现干校里的运动会所给予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感,它掺进了太多的屈辱。让一些濒临绝境的人展开一场娱乐和游戏,不仅残酷,而且费解。那些操办者和观赏者的用意是复杂的,复杂到他们自己都难以言说的地步。曲忍受着繁琐的训练,然后又忍受了所谓的正式比赛。他有时,不,他大半时间都做得那么认真,以至于训练时没有谁比他更刻苦。他是想让这种专注把自己引入一种单纯的境界,一种专业上的纯粹性。“纯粹性”,这个字眼多么动人。离开了一种纯粹,人人都会失去幸福。一个人走入了工作和劳动就是走入了一种纯粹。想想看,谁愿意使自己既像个囚犯又像个主人、既像个运动员又像个老猴子、既像个女人又像个男人——或者这些奇怪的角色糅合一起兼而有之?这是他特别不能容忍的。

他发觉现代人的一个邪恶毛病就是争先恐后地走入一种复杂,他们从来不敢使问题明朗化、单纯化,而故意要搞得那么晦涩,以便让自己在这种晦涩中团团打转。

他多次在心中呼唤:请把我放回单纯的劳动之中,请让我稍稍恢复一点纯粹性吧,我不怕劳作的沉重,我只怕那种虚假以及难以胪列难以理解的各种繁琐。他记得来干校前的那一段日子——从那时起这种费解和晦涩就频频发生了。比如说有一次他到锅炉房打水,看到了烧锅炉的那位非常木讷的老人——很少有人听见这个人说话,他有气管炎,一劳累就发出吭吭的声音;他的目光和善,看每样东西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目光转开;可是随着生活气氛的变化,有人就在他身上发现了极其复杂的东西——那时他的目光除了一如既往的呆滞之外,还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严厉和得意——本来打一壶开水只要二分钱,曲提了两个暖瓶,就交了五分钱。他打完水正往外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吆喝。他吓得一抖,赶紧站住了。原来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工人手里捏着一分钱,恶狠狠地看着他。曲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赶紧把暖瓶放好走过去。老人问:

“你昏了吗?”

曲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人把一分钱狠狠地掷在地上:

“想摆摆阔气吗?谁要你的臭钱!”

曲赶紧把地上滚动的一分钱捡起。他不想说什么,转身去提两只暖瓶。可他刚走了两步那个人又吆喝了一声。他重新转过身。

老工人伸出苍黑的手指点划着他:

“告诉你,我们才是学校的主人!”

曲点一下头,走开了。

很久了他都在琢磨那一句话。他在想“我们”包含的是谁?是烧水工这一类人吗?那么像他这样的老工人在学校里是很少的。如果只有他们几个才是“主人”的话,那也未免有点太过分了。而作为一个学校,这里的主体劳动者显然是另一些人。这里几十年来就养成了崇尚学问之风,而且谁都看到,这个烧锅炉的老工人多次被总务处的人呵斥来呵斥去。以前曲曾在心里为老工人感到了怎样的愤愤不平。可是同样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又有了“主人”的严厉,恶狠狠地把多余的一分钱扔到地上。这个人带着“主人”的神情甩着黑汗往锅炉里添煤,又带着“主人”的神情忍受总务处的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