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一章(第2/6页)

于是,雪林姑丽留了下来,她出席对伊力哈穆的批斗会。开始,她简直不敢抬起头。她替直端端地站立在那里的伊力哈穆哥难过,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她替那些随声附和、信口攻击伊力哈穆的人害羞,她不敢、不愿意看这些人的下贱的嘴巴,正像不敢、不愿意看一个外科病人的化脓的疮口。她万分厌恶那些造谣者和诽谤者,不管他们说得怎样好听,她也不想看他们,因为她从来不看长着红绿须毛的毛毛虫或长着花皮的毒蛇。她低着头来开会,却仔细地听着每一个发言和发言之间的沉默和欷歔。沉默和欷歔给了她许多力量,于是,她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触到了许多社员的目光,她们用目光交换着彼此的忧虑和同情。然后,所有的忧郁的、含泪的眼睛都集中看向伊力哈穆。“如果是我,”雪林姑丽想道,“如果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是让我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恭听这些诬蔑不实之词,我将无法忍受下去,我将无法活下去的。”

然而伊力哈穆仍然默默地站在那里,有时,他身子动一下,他抬起手来搔一搔脸颊,他把全身的重心从这条腿移到那条腿,再从那条腿移到这条腿,显然,他有些疲劳,有些烦躁了。但过上一会儿,他又放松了身体,哪怕是无可奈何也罢,他似乎站得并不那么不舒服。伊力哈穆的样子有时候像是听得十分用心,他头微微歪斜,脖子略略前伸,口稍稍张开,似乎被发言吸引住了。有时候却又像是在想别的,他的眼睛在看别的影像,他的耳朵在听别的声响,他的心被吸引到别的事物上。他的脸上偶尔也显露出愤懑和痛苦,还有嘲讽和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平静的思索,一种谦和的良善。

雪林姑丽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力哈穆,从伊力哈穆的姿势和面孔上她好像体会到了许多。尤其她知道,伊力哈穆并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她雪林姑丽、为艾拜杜拉、为廖尼卡和狄丽娜尔,为乌尔汗和波拉提江,特别是为泰外库,为了全体社员,其中也包括那些正在用粗暴的言语损伤着他的那些人而受过的。想到这里,她的喉头哽咽了,嗓子里好像点起了一把火,发生了许多辣的、苦的、割人喉管的烟。就在这个时候,伊力哈穆略一转头看到了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伊力哈穆克制地、却是鼓励地向她一笑,憨厚地露出了上牙花子,笑的样子像是一个悄悄地做了好事,不追求表扬却终于被发现和表扬了的孩子。一股清凉的泉水熄灭了她喉头的火和烟,她整一整头巾,更好地坐在那里。

在停止生产开了一天会议以后,宣布第二天改为上午生产、下午开会。下午大家来开会,不知为什么屋里烟气特别大,一种刺鼻的、有毒的恶臭使人们无法进文化室。开开门吧,室内温度就会立即降到零下,有人进了屋里又被烟气臭气熏了出来,站在门口咳嗽。捅一捅用废油桶改制的铁炉子吧,屋里的烟气更大了。见到这个情况,伊力哈穆什么没说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扛来了一个梯子,他攀着梯子上到了屋顶上,检查了一下烟囱,由于年久失修,烟囱堵住了,他脱下了棉衣的一只袖子,伸进一条胳臂去掏烟囱,他掏出了一团泥土、树叶和煤烟的混合物,胳臂上全是没有充分燃烧的烟灰末子,他的样子像一个煤矿工人。然后,他下了梯子,抓起几团雪洗了脸和手,这时,文化室的室内温暖和舒服了。他低头走了进去接受“批判”。在用雪洗完脸站起来的时候,他伸了一个懒腰,好像十分高兴。雪林姑丽甚至听到了他在小声唱歌,是维吾尔人最爱唱的帕哈太克里民歌:

把天下的树木都变成笔,

把江湖和海洋的水都变成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