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开头(从一百年前,到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第2/4页)

但就是这对卖豆汁的夫妇,前几日却惨遭不幸。

他们有一独生女儿,年方二八。父母钟爱此女,既不让她“当垆”,更不令她制作,宠为掌上明珠,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这女儿长得十分美丽——自然是按当时的审美标准衡量。她有著一张鹅蛋脸,双眼细而长,鼻梁平塌而鼻头圆白,一张地道的樱桃小口,上唇的轮廓线呈明显的唇形,下巴偏右侧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时值丁香盛开的初夏,母亲带著女儿,从丰台姥姥家归来,临近什刹海时,已是夕阳落山之际。满湖新张开的绿荷,在晚风中瑟瑟抖动,岸柳如丝,拂在姑娘的身上,同她腰系的汗巾,以及汗巾上的槟榔香袋相纠缠,姑娘不由得站在湖边,娇喘微微,同母亲暂歇一时;好在再拐两个弯儿,便到银锭桥了。

不料事情坏就坏在她们娘儿俩那一歇。

她们所歇的地方,南边是一片栽满绿荷的湖水,北边隔著一条车道,是一家有名的饭馆——会贤楼。那饭馆是两层楼的格局,楼檐下挂著一溜黑地金字的长牌子,牌子下垂著红布条儿,大有古人所谓“青旗在望”的意思。楼上楼下都是十二开间,全部是磨砖对缝的墙体,楼上还有宽大的绿油栏杆画廊,雅座中的贵客,可以凭栏眺望,对景品酌。

偏偏那天有一佻达男子在二楼上凭栏狂饮。他透过绿柳垂丝,一眼望到了那位卖豆汁夫妇的女儿。

那佻达男子,便是开头我们提到的那个贝子府的主人,即贝子本人。此人好穿青洋绉衣服,随身总带著一把铁股大摺扇,打开来扇面超过半圆,上面画著一只狂浪的黑蝴蝶,凌驾在一片血珠般的花丛上。他两手十指上起码戴著五枚戒指,其中两只是有倒须钩的铁戒指——由此可知其人秉性如何。

当那卖豆汁夫妇的女儿在湖边心情怡悦地歇息时,她万没想到大祸即将临头。当天她穿著一件藕丝单衫,立在晚风中,衬著碧波绿荷,恰似一朵素雅的出水芙蓉。偏她频频伸出纤指,理著被晚风吹乱的鬓发,更显得袅娜多姿,楚楚动人。那贝子从楼上望去,顿时酥掉了半边身子……

当那姑娘同母亲回到家中,夫妻父女还来不及叙谈时,贝子已在一群侍从簇拥下,闯入了他们家中。贝子自恃亮出自己的身份后,别说提出要纳那姑娘为妾,就是强要她进府当个“通房”大丫头,卖豆汁的夫妇怕也不得不屈从。

谁知当姑娘和母亲惊恐万分地回避后,那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严正地说:“我们高攀不上。我们夫妇二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们只要能招进个白衣女婿,把这豆汁铺维持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贝子和他的豪奴们悻悻然而去。

惨剧便发生在第二日凌晨。可怜的姑娘!她同她的父母虽然彻夜未眠,心存忧惧,但总还以为尚有侥幸摆脱贝子纠缠的可能;天光透进窗牖后,那姑娘对著一面当年价格极昂的玻璃镜子——是她家的贵重物品之一——正细细地进行晨妆,忽然贝子府的一群豪奴破门而入,二话不说,架起她就往外拖。姑娘失声哭喊起来,拼死挣扎著,父母亲闻声慌忙从滤豆汁的灶房中跑了过来,本能地扑上去抢救——可怜那父亲被豪奴一铁尺击中头部,顿时晕倒在地,母亲跌倒在门槛之内,大声呼救时,女儿已被豪奴们架入了马车;邻居们闻声围到了门外,开始还不乏挺身质询、援救之人,但为首的豪奴叉腰那么一嚷,人们便都敢怒而不敢言了。那豪奴嚷的是:“奉贝子爷钧命,来此搜捕逃妾!谁敢多管闲事,上前试试长著几个脑袋!”

那日午正时分,钟楼悠悠然地撞著钟,什刹海银锭桥一带,人们仍象往日一样地照常活动著。走过来了用一对小铜碗(名曰“冰盏儿”)相击、卖酸梅汤和炒红果的小贩,又走过来了手持梭子(名曰“唤头”)、发出嗡嗡响声的剃头匠,还过来了一位卖“仙鹤灯”的……不远的街巷中——也许是烟袋斜街,或许是鸦儿胡同中,传来了墩鼓、号筒、唢呐、韵锣、海笛等乐器和鸣的声音,一定是哪家娶新媳妇的花轿已经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