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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为陈梦家干杯,为我的大姐——赵露西干杯。”巫宁坤说。大姐是一个常用的中文词汇,用于形容一个感情亲密的女性朋友。我们举杯,然后巫宁坤站了起来,走到他的书桌旁边。他递给我两封信。“这些信是很私人的。”他说。

两封信都是露西在1990年代早期手写的。有一封信提到了巫宁坤的书,还提到了那个古老的四合院——我是看着它被拆毁的。她在信里写道:

你的书出版了,我现在仍然很兴奋……你和怡恺来北京的话,可以住在我这儿。现在我在四合院的西翼有了一间客人房,里面家具都齐全了。你们可以在我这儿吃饭。

“我总是很同情她。”巫宁坤说。“我觉得赵老先生对她不是很好。据露西说,她爸爸本来想把他们家的房子留给她,但那时候她和陈梦家在一起,于是她就把房子给了她的弟弟。后来陈梦家自杀了,她的家没有了,于是她只好搬回去和她弟弟及弟媳一起住。她弟弟和弟媳占了四合院里最好的房间,只给她一小块地方。他们对她不是很好,三个人甚至都不同桌吃饭的。一个刚刚经历了文革、又失去了丈夫的姐姐——他们应该多关心她的!她只有两个小小的房间而已。”

他继续说道:“露西和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赵老先生和他妻子喜欢打麻将。他还喜欢和万里及其他大人物打网球。他并不特别在乎教英语的事。他们忙着打麻将的时候,露西正在翻译惠特曼的作品!”

我们又喝了一口白兰地。他小小的房间里摆满了两种文明的装饰品,书架上的书在两种语言之间变换:Joseph Brodsky(约瑟夫﹒布罗茨基),张紫葛,Vladimir Nabokov(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徐志摩,John Keats(约翰﹒济慈)。一面墙上挂着李怡恺和天主教教皇的照片,旁边是一幅合照,里面有这对夫妇和三个子女、以及子女各自的家庭。巫宁坤和李怡恺的其中两个孩子和美国人结的婚。(“他们是混血儿。”巫宁坤指着孙子孙女的照片说。)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诗人王曾祺写的毛笔字:

往事回思如细雨

旧书重读似春潮

我问巫宁坤,他什么时候听到陈梦家去世的消息的。

“在文革结束之前。”他说。“我在安徽的时候从小道消息里听说的。自杀的不只他一个。我不会这么做。他们要杀我很容易,共产党人手里掌握了所有的生杀大权。他们想什么时候杀我就什么时候杀,但我自己是不会自杀的。我妈妈是自杀死的,我不会再那么做。”

他说在那些政治斗争终于结束以后,他直到1980年才见到了露西。

“我们没有提到梦家的名字。”巫宁坤轻轻地说。“对我来说,如果要我说我对所发生的事情感到抱歉——那是很难出口的。我知道那些话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我很高兴露西没有提到那些事。她也没有哭。她意志很坚强。”

文化大革命以后,赵露西患了精神分裂症。后来她的病情好了很多,可以教书和写作了,1990年代,她翻译了沃特﹒惠特曼的《草叶集》,这是《草叶集》首个完整的中文版。1990年,她回到了母校芝加哥大学做演讲,演讲的内容就是她的翻译。第二年,学校给予她杰出成就奖。她在1998年去世,就在我搬到北京的前一年。

我对这个女人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的。有些材料很残忍——在梦熊的回忆里,她坐在四合院中,让红卫兵剃了阴阳头。巫宁坤说她拒绝谈论过去,但有那么一些时候,表面的坚强也会崩塌。埃莉诺﹒佩尔斯坦是芝加哥美术馆的馆长,在露西1990年来访美国时,他曾经陪同露西参观美术馆。佩尔斯坦说,露西那时候是个迷人而开朗的老太太,但当他们参观到露西丈夫1940年代研究的商朝青铜器时,露西就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她一看见那些文物,就变得十分激动,以至说不出话来。她说她那本梦家写的书——《美帝国主义掠夺的我国殷商铜器》,已经在“文革”中被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