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茶(第4/5页)

李怡恺回来的时候,我们还在喝白兰地。她刚参加完当地的一个天主教集会——16执事的任命仪式,脖子上戴了一个金色的十字架。她听到她的丈夫正在谈论过去的事,就摇了摇头。

“可能是年龄的关系吧,我特别的健忘。”她说:“我老忘记把东西放在哪里了,也记不住新的事情。但所有过去的事情我却记得很清楚。有时候我甚至还记得很多的细节,记得发生的日期和时间。我的女儿说,你怎么能记住那么多细节的呢?”

巫宁坤笑了起来,抿了几口白兰地。

“例如我丈夫被逮捕的日子。”她说。“那是1958年4月17日下午两点。我总是记得那个时间。我也记得我三次去河北监狱看他的事情。”

我问巫宁坤,他在监狱和劳改营的那些年,是怎么让自己保持积极的心态的。

“那时候我会想起杜甫、莎士比亚和迪兰·托马斯。”他说。“你知道迪兰·托马斯在父亲临终前写下的那首诗歌吗?《而死亡也不得称霸》里头有一句‘在刑架辗转精疲力竭’。(注:此处采用的是北岛的译本)这和我们的行为相关——我们应该要怎么做。尽管我们遭遇不幸,尽管我们在忍受折磨,但‘死亡也不得称霸’。你知道吗,我在芝加哥听过迪兰·托马斯朗诵他自己的诗歌。我记得是在1950年。他的朗诵非常令人感动。”

我问巫宁坤,他有没有和这个威尔士诗人说话。

“没有,我只是听众而已。”他说。“而且那时他已经醉醺醺的了。他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他在受苦——我觉得,人生成了他的一个负担。”

轮椅专用的轨道,白色的墙,蓝色的地毯。我站在养老院外面,在午后的阳光中眯了眯眼。在我面前,是一连串经典的美国零售店:汉堡王(Burger King)、西夫韦(Safeway)、好莱坞影像(Hollywood Video)、里朵皮萨(Lido Pizza)、辛辛那提餐厅(Cincinnati Cafe)。我走到一间便利商店里,买了一杯饮料,然后回到养老院门前的长凳上。公交车几分钟后应该会来了。三个老妇人坐在我旁边的长凳上。看样子她们就等着和人聊天了。

“好喝吗?”其中一个老妇人问道。我点点头,放下手里的饮料。

“小心身材走样喔。”另一个老妇人干巴巴地说。她有很重的纽约口音。

“你来这儿看谁呀?”第三个老妇人问。

“巫宁坤。”我答道。“巫宁坤和他的太太。你们认识他们夫妇吗?”

“当然!”

“每个人都认识巫先生!”

我问她们为什么,结果三个老妇人一起瞪着我,好像我是个傻瓜一样。

“因为他的书啊,还有因为他上过芝加哥大学。”其中一个平静地说。她的话听起来耳熟,是中西部那种平平的口音。我问他们有没有读过《一滴泪》,话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个蠢问题。在弗吉尼亚州莱斯顿的这个角落,巫宁坤简直就是家乡人引以为傲的作者。

我问她们对那本回忆录有什么看法。

“我喜欢那本书。”一个说。

“他有一段艰难的人生。”中西部口音的说。

“尤其是他被发配到劳改营的日子,很艰难。”纽约口音的说。

公交车开到了跟前,车门打开了,嗞嗞作响。一幅景象忽然清晰起来:三个年老的姊妹,在纺纱、织布、剪掉线头。我停住了,不知道要怎么结束我们的谈话。

“你快点上车吧。”纽约口音的说。我就照办了。

在北京大学的图书馆的图书馆里,朋友帮我找到了两册《草叶集》的中文版。它是在1991年出版的,封面的显著位置标明了译者是赵露西。

1994年,一位研究惠特曼的美国学者肯尼思·M·普里斯,来到北京拜访了露西。他们的谈话发表在《沃特·惠特曼季刊》里。在访问中,普里斯问露西,她怎么翻译诗歌《跨出永不止息的摇篮》(Out of the Cradle Endless Rocking)的第一节,那一节前22行是一个很长的句子,而主语和谓语动词在22行之后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