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故事(第2/14页)

她是要带我去找穆成。在午饭之后,下午上课之前那短暂的一个半小时,是我姐姐约会的时间。我不知道李瞳为何会选中了这个看上去平凡得令人失望的穆成,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她只好嘴硬地模仿电视剧里的台词:“在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中间,当然还是选那个爱我的,这样比较聪明。”这个解释令我肃然起敬,她居然有胆量使用“爱”这么不要脸的字眼。——我想我骨子里沉睡着一个乌合之众的灵魂吧,因为我本能地对所有出格的东西心存敬畏,哪怕是出格的不要脸。

穆成总是在红旗剧场的台阶上等着我们。他等得无聊,就在那些台阶上练习轻功。我是说,像练习轻功那样轻盈地跳来跳去——一跃就掠过了好几级台阶。即使是今天,我也总是能想起,在红旗剧场那颗硕大的五角星下面,有个男孩儿在百无聊赖地、专注地练习飞翔。姐姐张开双臂冲上去,却在离穆成还有两三级台阶的地方停下来,拘谨地粲然一笑。我是真的无比热爱这时候的李瞳——明明很不要脸,却又突然地害起了羞。

“下午放学的时候过来看电影吧。”穆成邀请道,“明明也一起来。”

李瞳故作矜持地撇嘴:“什么电影?不好看我们才不来。”

“好看的。《勇敢者的游戏》,美国片,说是惊险的呀。”穆成急切地解释着,“来嘛,我爷爷今晚不值班,值班的崔叔叔——”他一拍胸脯,“是老子的人。”

“你要做谁的老子哦?”李瞳把头一偏,“不喜欢美国片,我爱看香港的。”

其实我和穆成都知道,她不过是拿一下腔调而已,她当然还是会来的。哪怕晚上回家的时候,又会挨外婆那种想象力极为丰富的咒骂。

穆成的爷爷在投降以后,鬼使神差地,又被派来打扫这个他曾经亲手插上白旗的楼房,看着这个灰色的三层建筑物在一阵鞭炮声中变成了“红旗剧场”。卖票和领座的工作,他做了有半个世纪那么长。他是个可怕的爷爷,可怕得足以和我们的外婆相映成趣。我听到过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音量,在入口处的大厅里,雷霆万钧地诅咒着那些逃票入场的坏孩子。他会很多我听不懂的骂人话。我问过外婆那是什么意思,外婆说,别说是我,就算是我的父母都未必能懂得。外婆微笑着说:“阎锡山的老兵嘛,自然会讲些很有年头的龙城话。”转眼间,她又板起了脸:“女孩儿家,打听粗话做什么?作死呢。”

夜晚,我独自躺在我和李瞳两个人的床上,倾听着外婆在屋外不动声色地挪动椅子的声音。说是夜晚,其实九点刚过而已。外婆因为李瞳的晚归,脸色越来越难看。所以她要我睡觉的时候我就乖乖地顺从了。这样就可以安然地置身于风暴之外,甚至怀着一种怡然自得的心情期待即将上演的大戏。

“你又到哪里鬼混去了?”

“和同学看电影。是美国片,英文的。我们英语老师说了,外语就是要多看看外国的电影才学得好。”

“真的?”外婆的语气明显地在缓和,“在哪里看的?”

“在我们英语课代表家,不信,你打电话去问嘛。”李瞳他们班的英语课代表——还真的是穆成。

“男的女的,那个代表?”

“女的。”——你总算是撒了谎,我都等了这么久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她也没讲真话。我们毕竟是天然的同盟,所以我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个谎言。她没有说她去了红旗剧场。外婆不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外公死在那里。1967年,某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外公像件落满灰尘的旧家具那样,被锁在红旗剧场三楼的库房,等待天亮以后的批斗大会。他趁着看守他的人在打盹儿的时候,从窗口跳了下去。其实那种高度,不是所有人都能摔死,但我们的外公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