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故事(第4/14页)

几辆呼啸的“二八”自行车从我们眼前疾驰而过,集体捏闸的时候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凄厉的鸣叫。车上的那些男孩子笑着、骂着粗话,只一瞬间,地面上就凭空多出了好几个还在冒烟的烟头,就像动物圈了地盘。他们是小流氓。不过我们龙城人不这么讲。龙城话管他们叫“赖皮小子”。这五六个赖皮小子从他们陨石一样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带着因为飞驰而奔腾起来的温度,在我们面前灼热地戛然而止。

其中有一个,把眼睛转向了我们。那一瞬间我下意识地转过脸,捏紧了李瞳的手,用一种看似若无其事的语气说:“姐,咱们走吧。”后颈上却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火烫。可是李瞳却似没有反应,这时候,我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声音。

“南极城不是电影院,小孩儿,是迪厅。”

“你说谁是小孩儿?”李瞳的声音里有种奇特的清澈。这让我大吃一惊,她怎么敢用这种挑衅的语气招惹他们呢?他们说不定会揍我们的。我见过一次,他们围着李瞳他们学校的一个男生,轻松地微笑着,从四个方向慢慢逼近他,毫不犹豫地踩着地上几滴新鲜的血。

“你连南极城是迪厅都不知道,还不是小孩儿吗?”他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好吧,我也承认,这个赖皮小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凶,并且,难以置信地顺眼,“小孩儿你是哪个学校的?”

“你又是哪个学校的?”李瞳抬起眼睛,一览无余地打量他。

“我?”他嘲讽地笑了,“要不我说你是小孩儿。我不上学了,我是混社会的,你懂吗?”言语间,掩饰不了地骄傲。他的那群朋友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三三两两地站在红旗剧场——不,站在南极城的台阶那里,冲他大声嚷:“你还走不走啦?×你妈。”

“×你妈!”他大声地、元气十足地喊回去,从刚刚的普通话,换成了龙城的腔调。然后他转过身子,以一个轻捷的姿态,冲着他们奔跑过去。

“等一下!”李瞳甩开了我的手,往上追了两步。于是他也停了下来,猝不及防地、明亮地转过了脸庞。

“十四中,开学上初三,李瞳。”我的姐姐说完这句话,就拉着我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龙城的夏日是凝固的,蠢蠢欲动的东西,只有我们鼓满了风的裙子。

“我叫潘勇——”那个声音追了上来,伴随着更远处那几个赖皮小子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潘勇和李瞳的名字,一年后,在那个圈子变得无人不知。南极城舞厅是他们所有人的疆域、城池,以及创造传奇的地方。那年头,龙城人还不会说“夜店”这个词,“迪厅”在我们这里,已经是个离“激情”和“堕落”最近的词语。按理说,那不是未成年人该去的地方,可是,谁知道我们龙城的成年人们都在夜幕降临之后躲到了哪里,要是没有这些赖皮小子,以及坐在他们自行车后座的姑娘们,谁知道南极城还能不能如今日一样,活在很多人尽管蒙尘,却从未消亡的记忆里。

十五元一张的门票挡不住他们。后来涨到了二十也不行——他们有的是办法搞到钱,五彩的霓虹灯在古老的街道上嚣张却宁静地闪烁着,可是里面却换了人间。音响粗糙,不过胜在霸道,鬼火一般蓝色的荧光切碎了那些扭动着、舞蹈着的年轻的躯体,震耳欲聋的音乐就是从那些破碎的躯壳里流出的血,可也是这音乐,成了代替血液注入到那些躯壳里的灵气。想要说句话就必须大吼大叫着,但是何必讲话呢?舞池的另一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瓶碧绿的啤酒像花那样,柔若无骨地绽放了。甩出来新鲜的、璀璨的白色泡沫,都是柔若无骨的。只有简短有力的超重低音是南极城的夜里唯一一样坚硬的东西,它是所有舞蹈的骨头,每个人都在跳跃摇摆的时候踩着它,就像踩着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