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胡琴的乡下人(第3/4页)

卖琴人夹在人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把胡琴的声音。声音不沉着,但肯定是一把胡琴。卖琴人挤进店里去,看见一张电子琴正在模拟胡琴的伤感调子。卖琴人站在柜台前闻到了黑白键盘上奇怪的气味,十分唐突地问,这是什么?营业员情绪特别好,说,雅玛哈。卖琴人说,怎么是胡琴的声音?营业员说,只要有电,它学什么是什么。卖琴人抬起一条腿,端起胡琴拉了一段琶音,说,这才是胡琴。营业员说,你干什么?买琴?卖琴人说,我是卖琴的。营业员笑起来,说,这里只有一个卖琴人,是我,您走好。卖琴人走出商店后他的故事成了笑柄,他的背影显得滑稽可笑。卖琴人总是忽视背影,这不仅仅是他的错。卖琴人离开商店时恶狠狠地说,他娘的,花活。

当年“花活”这句话差点断送了如日中天的五指仙,用这话评点五指仙的是一位算命瞎子。他坐在树下等待生意上门时一律拉他的胡琴。算命瞎子是个戏迷,完全不理会“瞎子看戏凑热闹”这句著名谚语,坚持有戏必看。五指仙和他的会面既像一次邂逅,又像一次命中注定。他们的相遇是在一个清晨,那时候轻风拂面,远处鸡鸣。五指仙坐在河岸边练功,听见后头有人说,你就是五指仙?五指仙架好弓回头看见一个瞎子。五指仙说你别过来,这里路滑。瞎子说,我看得见。瞎子说,你的弦上功夫名不虚传,弓上头却远不到家。瞎子要过胡琴一口气拉了七个把位的琶音。他的运弓充满气韵,如初生赤子的啼哭,力道来自母体而非五谷杂粮。瞎子说,笛子的眼位全定在那儿,气息的轻重尚且能使声音变化万千,胡琴靠着两根弦,手指的把位不定,越发需要气息去整理,要不全飘了。那只弓就是气息,气顺、气旺、气沉,才不致心浮。你玩的是花活,弓不听你的话,又怎么肯为你呼风唤雨?听不见风雨看不见日月,宇宙大千离你就远了,就剩下一堆声音,狗屎一样屙在耳朵里。

五指仙放下胡琴双手合十,颠来倒去比较两只手。五指仙一直以为两只手是完全一样的,现在才看见走了眼了,两码子事,是两样完全相反的东西,仅仅是生得对称,相似。这个错觉极其致命。它隐藏在最显要的地方,在你大悟的瞬间龇牙咧嘴。五指仙举起左手对桃子说,我不拉了,你看,是五根狗屎。桃子把五指仙的左手捂在掌心里,说,没一点花活,你不真成仙了,皇天、后土、雷公、电母还往哪里藏?俗,仿才能活,要不然雷公不劈你?

天冷得厉害。高楼风在街道中央逆时针旋转,许多女人的头发散乱开来,遮住了眼,呈现媚态万种。卖琴人失去了吆喝的兴趣,抄着手跟在城里的脚步后头。卖琴人最终给饥饿说服了,走到了馄饨摊前。卖馄饨的也是一个老头,脸上均和,不见风霜。卖琴人说,老哥,肚子里没油水了,想听什么你点什么。卖馄饨的小心地看过左右,悄声说,《思凡》折里《风吹荷叶煞》,如何?卖琴人说,那是京胡曲,我拉的是胡琴。卖馄饨的说,那就《听松》。卖琴人知道遇上了里手,如实说,我的弓上力道差,加上饿,拉不动,我来一段《潇洒走一回》,也是刚学。卖琴人坐在小凳子上摆开阵势,只拉了两句,手就让卖馄饨的捂紧了。卖馄饨的弯着腰说,先生是谁?先生到底是谁?遇上知音卖琴人羞得满脸难看,他低着眼望着卖馄饨人手指尖上的条形茧,说,羞于启齿。卖琴人说,先生是谁?卖馄饨的怔在那里,最后说,羞于启齿。这时候大街一片熙攘,一小伙子骑着单车在自行车道上飞驰,后座架上夹了一桶黄色油漆,一路漏下鲜艳明亮的柠檬黄,灰色大街立即拉出了一道活泼动感的光。许多人驻足观望,小伙子威风八面,呼啸而去。在这个精彩过程中两位生意老人匆匆告别,头也不敢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