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0页)

在与我们一径之隔的另间营房,一对夫妻闹将起来,先是老套对骂,后遽然升级,演变为全武行。我们看不见营房里发生的事情,但抽皮打肉的噼啪声真真切切传到了我们耳里,只听女人惨叫连连。很快,营房外聚集了小群人。将军叹了口气。“都是些动物!好在还有一些好消息。”将军从口袋里掏出一篇从报上裁剪的“新闻”,递给我。“记得他吗?开枪自杀了。”“这算好消息?”我捏着剪报,问道。“他是个英雄。”将军说道。给姑妈信里,我也这么写道。将军给我看的已是旧闻。西贡陷落后没几天,报纸报道了该事。将军在阿肯色州难民营的朋友寄来这篇报道。中心版面登有死者照片:平躺在将军行过军礼的纪念雕塑的底座旁。若无文字说明他自杀了,还以为他大热天睡在地上,忧郁如爵士歌手,望着瓦蓝天空哩(3)。在我们飞往关岛、共产分子的坦克开进西贡那段时间里,这个中校男人去到纪念雕塑前,拔出佩枪,用子弹在逐渐谢顶的头上钻了一个洞。

“是真正英雄。”我说道。他有妻子和好几个儿女,具体多少,我已记不清楚。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他。拟撤离人员名单时,我考虑过他,但最终划掉了他的名字。想到这,我感到内疚。这种感觉犹如一根羽毛,挠着我的颈背。“没想到他会走这步。”我说道,“要是知道的话——”

“我们要是能料到他会走这步就好了。谁能料到?不要自责了。我许多手下就在我眼前死了,每个人的死都令我难过。但是,我们干这一行,死是难免的。不定哪天轮到你我。我们就当他是烈士,记住他好了。”

将军和我以茶当酒碰了碰杯,以此缅怀中校。不过,就我对中校的了解,他也就这件事做得像个英雄。将军或许明白我的心思,说道:“他要是不自杀,应该说,我们还是用得上他的。”

“用他干什么?”

“用他去盯共产分子一举一动,就像共产分子或许也在盯我们一举一动。你想过这事吗?”

“想他们如何盯我们?”

“一点没错。盯我们的有亲共分子,有打进我们内部的间谍,有地下特工。”

“完全可能。”我说道,手掌心湿了,“他们很狡猾,有手段,完全可能干这事情。”

“那么,谁可能干这事情呢?”将军望着我,想听我回答,或者兴许对我起了疑心。他手里端着茶杯。我迎着他的目光,同时,用余光防着他手中茶杯。他若扬杯砸向我脑袋,我好瞬间反应。“在国内,到处都有越共特工,”他继续道,“因此,说我们中间现在可能有他们的人,不是没有道理。”

“您真认为我们中间可能有间谍?”此刻,除了眼球没冒汗,我身上已无干爽之处。“该不会在军情处或在联席会议里?”

“你就想不出一个可疑的人?”他一直盯着我一双冷静到还没冒汗的眼睛,仍握着茶杯。我喝完自己茶杯里余下的一点冷茶。假使此刻有人用X光机扫描我颅内,会发现,里面有只仓鼠疯狂蹬着转轮,拼命想着如何应对。显然,他疑心我们中出了间谍,我若矢口否认,会于我不利。只有间谍才矢口否认我们中存在间谍。因此,我非得说出一个有间谍嫌疑的人不可。这个人一要可以转移将军对我的注意,二还不能是真间谍。第一个蹦入我脑袋里的人就是酒仙少校。我说出了他的名字。果然,产生了我希望的效果。

“他?”将军皱眉,终于不再盯我,而是研究起他的手指关节。他没料到我怀疑酒仙少校,一时感到错愕。“他胖得要照镜子才看得到自己的肚脐。我认为,上尉,你这次的直觉可不靠谱。”

“可能不靠谱。”我说道,装出一副窘样。为了进一步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将我的一盒烟给了他。之后,我回到我住的营房,写信向姑妈报告了与将军谈话内容,当然,省略了我心悸、发抖、冒虚汗等细节。彭德尔顿营没什么可让将军消气降火,好在我们在这里没呆太长时间。到达圣地亚哥不久,我便给我以前的教授艾弗里·赖特·海默写了封信,请他帮我尽快离开彭德尔顿营。他是克劳德大学时的室友。当初,克劳德就是向他推荐我,说我这个年轻的越南学生值得培养,需要一笔奖学金来美学习。海默教授当时不仅解决了我的奖学金问题,而且继克劳德、敏之后,成为我最重要的导师。是他指导我的美国研究,也是他甘冒风险,进入一个陌生学术领域指导我的毕业论文《格雷厄姆·格林文学作品中的神秘性与象征性》。读了我的信后,善良的教授立刻行动,先主动担保我;仲夏,又为我在西方学院东方研究系谋得一份文员工作。不止于此,他甚至从我以前的老师们那里为我募集了一笔钱。他的大仁大义令我感动。夏季末,我写信向姑妈报告了这笔钱的用途:买了去洛杉矶的长途客车票,付了在汽车旅馆的几夜住宿费,交了在唐人街附近租房的押金,买了一辆二手一九六四年款福特车。安顿后,我便上周边寻找确实同情难民困境的宗教或慈善机构,逢人便说邦的遭遇,希望有人愿意担保邦。我还真就碰到“先知先觉永恒教会”。它的名字响亮,实际上,不过是一个临街店铺模样的地方,简陋寒碜。它的一侧是一家有一单没一单营生的汽车车体修理装饰店,另一侧是一块铺有沥青的空地,空地是海洛因瘾君子们栖身的场所。在这种环境里,它提供精神产品。牧师圆咕隆咚,叫拉蒙,自我介绍时,打着嘟噜,将名字发成“勒—勒—勒—勒—阿门”。我给他捐点现金,没费多少口舌便说服他担保邦,做邦名义上的雇主。九月,亦即新学年开始,邦和我重逢了。我俩住在我租的公寓,穷是穷,但还算体面。海默教授给我的钱尚有剩余。我去了市里当铺,用余钱买了真不能算作生活必需品的两样东西:一部收音机和一台电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