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10页)

大导演的影片是越战续集,是美国注定要发动的下一场战争的序曲。影片中对群众演员演的角色的杀戮,既是土生土长越南人经历的重现,也是下一次类似经历的彩排。这部影片是对美国人脑子实施的局部麻醉,让他们对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这类事情不会有哪怕微不足道的不适。当然,最后要真正根除各地原住民,还得依靠大型军工企业提供的技术。好莱坞就是大型军工企业的一部分,竭力在影片里根除各地原住民。这点,在按计划准备拍摄最后一个镜头的当天,我终于明白过来。即将开拍,大导演临时决定要用剩下的大量汽油炸药即兴做篇文章。他前一天给特效奇才们下达了指令,只是我不知道罢了:在公墓安放汽油和炸药,彻底摧毁之。按剧本,精共攻打村庄,公墓未遭破坏。现在,导演要增加一段画面,目的是让人们看到,无论精共还是美军,其行为多么违背道德。情节如是:一群拼死抵抗的精共游击队队员藏身于公墓。沙姆斯呼叫支援,请求用155毫米口径火炮发射白磷弹,对埋葬村庄先人的圣地实施轰炸,将躲在墓地的活人、埋在地下的死人一并清除。拍摄当天早上,我知道了此事。“弧光打击行动拍摄取消。”韩力说道,“那帮负责特效的家伙昨晚已经在公墓布置好了。”

“我太喜欢公墓了。它可是你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杰作。”

“三十分钟后,公墓就轰轰炸没了。快去拍张照吧。”

公墓和母亲墓地只是假的。但因为大导演一时心血来潮,因为他莫名其妙的想法,这片韩力搭建的场景要被连根端掉,我出奇地难过。我须最后一次祭拜母亲,看一眼公墓。只有我这样多愁善感。剧组人员在用午餐,公墓空无一人。墓地间布满纵横交错的浅沟,沟里汽油闪着粼光。每块墓碑后绑有雷管、磷光弹。地上支起一捆捆烟幕弹,因为墓碑与草的遮掩,不会出现在镜头里。齐膝深的草,撩刺着我裸露的脚踝与小腿。我脖子上挂着相机,走过一块块墓碑。墓碑上死者名是韩力写的,他从洛杉矶电话簿上抄得这些名字,它们的真正主人想必还活在人世。只有一块墓碑上的名字与墓冢主人相符,亦即我母亲的名字。我跪在母亲墓碑旁,与她话别。过去七个月,没有敬畏之心的天气损蚀了贴在墓碑上复制的照片,脸大部分已变模糊。墓碑上名字的红漆失去了亮色,像路边地上的干血。我想着母亲在人世间如此短暂,想着她几乎没得到任何机会,想着她做出了如此大牺牲,想着她为了娱乐大众还得遭受最后的屈辱,悲从心来。我感觉,她干干的、纸般薄的手,一如生前,轻轻地伸进我的手。

“妈妈。”我额头抵住墓碑,说道,“妈妈,我多么想念您啊。”

我听到酒仙少校空空之音,他在笑。这是我的幻觉?还是天籁真的俱寂?总之,一切出奇地静。我甚至可感觉到母亲魂灵。我以为,可与母亲魂灵说话了,仿佛母亲也想轻言细语说些什么。就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巨响,脸挨了重重一击。我原本跪在地上,重击之力掀起我的身体,将我在一片电光石火中抡了出去。我晕晕乎乎,像被一分为二,一个“我”飞向空中,另一个“我”在一旁观看。后来,有人称这完全是突发事故,起因是一个爆炸装置出了问题,从而引发第一轮爆炸。其实,我已认定这绝非事故。对这起事件负责的只能是一个人,他对细节要求精细严苛,甚至亲自安排一周菜单,就是大导演。但当时,大火中,冷静的“我”认为,因为内心对天主不敬,遭到天惩。冷静的“我”看到,另一个“我”歇斯底里惨叫,张开双臂,胡乱扑腾,像一只折翅的鸟儿。他前边腾起又高又宽的烈焰,炙灼的热浪盖过他,他与冷静的“我”失去了感觉。无助绝望,如一条巨蟒死死缠绞住两个“我”,令人窒息。两个“我”终被绞合为一个我,缠绞的力度让我几乎晕厥。背重重撞到地面。四周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浓烟如一头头毛茸茸野兽,冲着我,不断变换模样,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冒出难闻的汽油味。我的肉体此刻如撒上盐的松软烤肉。我晃晃悠悠站起身,耳朵原本像被塞上,又被一声巨响震通了耳朵,土坷石块,流星雨般带着哨声,自眼前、脑后、耳边、头顶掠过。我抬起一只手护住头,另一只手扯起衬衣捂住口鼻。浓烟烈焰里,我发现一条狭窄通道。泪水和烟尘模糊刺痛了我的眼睛,但顾不得这些了,又一次拼着命朝通道跑去。爆炸再起,冲击波如巨掌重重拍在背部,一块墓碑从我头顶飞过,一枚烟幕弹在通道上翻滚,一团灰白色云蒙住了眼睛。我只能凭对温度的感觉,哪里温度低就往哪里跑,又咳又喘,终于跑到一片开阔地。我依旧什么也看不见,但仍继续奔跑,一路上挥舞双手,喘着粗气,拼命吸入一点氧气。我感受到了怯弱者想感受但从不敢感受的东西,劫后余生的惊悸。恐怕只有与从未输过的赌徒玩俄罗斯轮盘赌竟然还活着的人才有这种感觉,死亡压顶的感觉。是的,说到底,我是个懦夫。就在我要感谢我从不信的天主时,无数只喇叭吹响,我又被震得失去听觉。一片寂静中,地面自眼前消失——将我吸附于地的引力消失——另一种力量将我推向空中。我看到一片火光的残存公墓,随着我被愈推愈高,公墓也在退隐。整个世界离我越来越远,先霭般模糊,接着融入一片死寂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