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10页)

母亲也有罪,但她的罪可不是原罪。我这种人不怎么担心原罪,更担心不是原罪的罪。还在追求拉娜时,我就担心,和她一起犯下的罪永远都不够,毕竟我俩一起将犯的不可能是原罪(4)。不过,转念一想,我和她一起可能会有犯够的时候,毕竟我还没尝试过,怎么就知道犯不够呢?很有可能,当她的春情被因我俩心灵撞击、肉体痉挛而产生的火花点燃时,我会领略到什么是无穷无尽。换句话说,我最终或许会知道何谓永恒,而无须为此求助于这样的教义:

问:何谓信徒信条?

答:笃信主,全能之父,天地之创始者——

连这两个小偷都可能听过这样的教义。对于美国人民,基督教思想不可或缺。为此,他们在天底下最珍贵的文件——美元纸币——上给这些思想留有位置。“主,我们信仰所在”这句教义,就是现在,也须印在他们钱夹里的美元纸币上面。两个小偷在哭,邦用棒球棒轻轻敲着他们额头。“求求你了,饶了我们!”至少这两个白痴还知道害怕,信仰的两大动机之一。用棒球棒解决不了的问题是,他俩是否知道信仰的另一大动机:爱。因为某些原因,教会爱,比教会害怕,难上加难。

将军按惯常时间到了店里。我和他随即出发了。我开车,将军坐在后排座位上。这一次,他不像往常,话极少,也没埋头读文件箱里的文件,而是瞪着车窗外面。这么做,他往常会认为是浪费时间。一路上,他只给我下过一道指令:关掉音乐。往下,我俩谁也没说话。但我听到有把无声的大提琴在演奏不祥的旋律,旋律的主题定是将军日思夜想的:桑尼。桑尼指责联谊会、光复运动,说它们秘密活动,并就此在他的报纸上撰文。他的指责抨击,如同易于传播的流感,很快在流亡美国的南越人当中流传开来,且一个个变成确凿事实。这些事实又被不断渲染,变成了谣言。谣言传到我耳朵里时,就成了将军倾家荡产资助光复运动组织,或是将军独吞所得不义之财。至于不义之财,或说是美国政府给的钱,目的是让将军对美国在战争后期没有帮助南越保持沉默;或说是不但有开连锁饭店赚的钱,还有贩毒、开妓院、勒索小生意人而得的钱。有人嗤之以鼻,说光复运动是场骗局,那些在泰国的男人是鸡零狗碎,乌合之众,花着在美国的南越人的捐款。也有人赞不绝口,说那些男人是百里挑一的突击队队员,嗜血成性,渴望复仇。总之,谣言很杂,传播很广,大致拼构出如此画面:将军坐镇指挥那些没脑子的男人前往越南赴死,或是将军像亲赴菲律宾的麦克阿瑟,将回到越南,亲率这次英勇的进攻。谣言不断传到我的耳里,肯定也传到了夫人耳里,自然也传到了将军耳里。毕竟,我们三人在收听同一嘈杂的谣言调幅广播。收听该广播的还有酒仙少校。此刻,他肥胖的身躯就在副驾驶座位上,肉多得快溢出来。我不敢扭头看旁边,但用眼睛余光能看见他正面对着我,三只眼睛瞪得很大。他额头上像第三只眼睛的洞,不是我钻的,但我的谋划导致了这个致命结果。如今,已死的他就用它继续盯我。他不止是鬼魂,而且是旁观者。“我很想看看这个小小故事怎么收尾。”他说道,“不过,我已知道它会怎么收尾了。难道你不知道?”

“你刚才说话了?”将军问道。

“没有,将军。”

“我听到你说话。”

“我一准在自言自语吧。”

“不要自言自语。”

“是,将军。”

不自言自语的唯一问题是,除了自己,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更想与之说话的人。听自己说话更有耐心。每个人最了解的人是自己,同时,最不了解的人也是自己。我像在一个鸡尾酒会,只想自言自语。可酒仙少校像讨嫌的客人,对我要他滚开的暗示视而不见,一个劲插话。“谋划都有生命,对吧?”他说道,“这个谋划是你生的孩子,现在,只有你才能杀死它。”在还余下的去乡村俱乐部的路上,酒仙少校就这么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我舌头上挤满了想说给他听的话,但我竭力管住舌头,久了,舌头开始肿胀疼痛。我最望他做的,也是我曾最望父亲做的,就是从我生活中消失。我在美国收到父亲给我的信,他告诉我母亲已过世。我给敏去了一封信,写道,如果真有天主,那么,母亲不该死,该死的是父亲。“我多么希望他死!”事实上,我从美国回去后不久,他也死了。我本以为,他的死会给我带来满足感,结果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