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7页)

我记得这种饥饿感,我小时常有。即便一日三餐都有得吃,母亲只吃少许、将大部分留给我吃,我也难得吃饱。“我不饿。”她总说。我长大了,明白母亲为了我而饿自己,会说:“我也不饿,妈妈。”我俩看着少得可怜的饭菜,谁都忍着不吃,你推我让。最终,母亲对我的爱,唉,总是这样,战胜了我对她的爱。我咽下的不止是本该母亲吃的饭菜,还有爱怒交织又咸又辣的调料,比起同情这种甜甜的调料,更烈更刺激。为什么该我们挨饿?我的胃呐喊。即便在那个年纪,我已懂得,假如富人能匀给所有挨饿者每人哪怕一碗米饭,前者因此只是少些财富,但后者可免受饥饿。既然解决办法如此简单,为什么总有人挨饿?仅仅因为缺乏同情心?“不是这样。”敏说道。按照他在学习小组所说,《圣经》和《资本论》提供了答案。仅拿同情心永远说不动富人心甘情愿分享其财富,永远说不动当权者主动放弃其权力。还要通过革命,才能变不可能为现实。革命将让所有人,穷人也好,富人也罢,获得自由……不过,敏说自由,是各阶级和各集体的自由,而非每个个人的自由。是的,不是每个个人的自由。很多革命者,作为个人,死在监狱。这也越来越像是我的宿命。将死于此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汗越流越多,我越来越饿,我越来越留恋生活,我的火气越来越旺,尽管如此,我越来越挡不住的还是阵阵袭来的困意。在我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先前蹬我小腿的脚又在踢我,这一回,踢我的肋部。我晃着头,想侧身,可被绑着,动弹不得。它又在踢我。该死的脚啊!魔鬼般的脚啊,不让我有片刻休息。它的脚趾像枝角刮擦我裸露的皮肤,顶我的大腿、臀部、肩膀、额头。我恨呀。它很鬼精,每当我即将入睡时,便一秒不差地开始扰我,不让我尝尝星点渴求的睡眠滋味。除了黑还是黑,这考验我的神经。饥饿令我痛苦。但是,一直无法睡上一会的滋味则是更大折磨。我有多长时间没有睡觉了?我在这间准是考试室的屋里呆了多久?他何时过来解释发生的一切?我实在无法知道。让我还知道时间流逝的只有这只脚与几只手。脚会瞅准时机踢我,几只手偶尔替我掀掀头套,松松塞在我嘴里的布,往我嘴里喷水润润我的喉咙。每次,我还没来得及说一两个字,嘴里的布又很快被塞实,头套又很快被拉至脖颈。哦,让我睡一会吧!我快触到睡眠这片幽暗之海的海面了……这时,该千刀万剐的脚又开始踢我顶我蹬我。

这只脚铁定心不让我睡觉,不到我死绝不罢休,慢慢地,从来没见如此之慢,取我性命。它是法官、看守、刽子手。哦,脚啊,同情同情我吧。脚啊,你的一生也是被践踏的一生,也是被逼着蹚垢涉污的一生,你被在你之上的身体其他部位视若虚无,因此,在所有有生命的存在当中,你最该理解我的感受呀。脚啊,若没你,我们人类将在何方?是你将我们从非洲送到了世界各地,然而,你的功绩却极少被提及。显然,较之于,比如,手的待遇,你的待遇粗陋。你若让我活着,我将不吝笔墨赞颂你,让我的读者认识你的重要性。哦,脚啊,求你了,别再踢我顶我蹬我,别再用你的粗茧硬皮磨擦我的皮肉,别再用你没修剪的锋利趾甲划刮我。我不是说你的老茧和趾甲是你的错。都是你主人的错,你的主人疏于对你关心护理。我坦白,我同样没关心护理好我的双脚,亦即你的亲戚。但我保证,你只要让我安稳睡上一觉,我将痛改前非,精心伺候我的双脚,哦,所有的脚!耶稣基督曾为有罪的人清洗双脚且亲吻它们。我会用他的这种方式礼拜你。

脚啊,你才该象征革命,而不该是拿着斧头镰刀的手。然而,你要么被我们藏在桌底,要么被我们捂在鞋里。我们虐待你,像中国人一样将你层层捆绑绞裹。我们会这般伤害手吗?求求你了,不要踢我顶我蹬我。我认识到了,人类,除了一掷千金给你穿这套那之外,没真正展示过你。之所以如此,无需多言,就是因为你不能代表自己呀。脚啊,我反思,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想过你呢,即便想过,也微乎其微。手则自由自在,为所欲为,甚至可以写字!难怪描写手的文字,从古到今,多于描写脚的文字。脚啊,你我都是世上被践踏之类。你若让我睡上一会,你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