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3/8页)

“这个想法很好。”医生拍着我写的东西,满意地点着头,同意道,“你差不多完全好了,我的孩子。你差不多完全好了。”

自口试结束到现在,我没见过政委。他让我一个人慢慢恢复身心。不过,我想的是,他不见我是因为,曾那么待我,内心一定非常矛盾,即便他须对我做那些事情,为的是我须自己悟出答案。关于他提的谜一样的问题,没有人能甚至连他也不能为我提供答案。他能做的,唯有通过不无遗憾、令我痛苦的方式,加速我的再教育,促我尽早悟出答案。因此,他想我该恨他才是,自然不愿再见我。不管怎样,在他的住处,我和他又一次且最后一次见面。我能看出,他不知说什么好。他给我递上一杯茶,之后,用几根手指不停敲着膝盖,之后,像在研究我新写的东西。折磨者与被折磨者之间的高潮已过,相互还能说什么呢?我也一时茫然。我坐在竹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的元神和肉体仍是分离。与此同时,我从他那张不是脸的可怕脸上察觉出,与我一样,他也处于元神与肉体分离的状态。肉体的他是政委,元神的他是敏;肉体的他是审讯我的人,元神的他是唯一我能向其倾诉的人;肉体的他是折磨我的魔鬼,元神的他是一心救我的朋友。或说,这是我的视幻觉。不,将他人、将自己看作一个不分离的整体,亦即聚焦时看到的人比散焦时看到的人似乎更真实,这才是真正的视幻觉。当我们眼里的自己与别人眼里的我们不统一时,我们便去照镜子,总以为镜子里的自己才是真实的我们。同理,当我们以为自己最能看清自己时,这是自欺欺人。由此类推,当听我的朋友说话时,我如何知道听到的不是我的幻觉?我不知道。他不是就我状况堪忧的身体和精神嘘寒问暖,而是直接告诉我,邦与我可以离开这座集中营,离开越南。听他这话,我只有尽我所能判断,他在戏弄我呢抑或当真。之前,我一直认为,我会死在这里。他语气如此肯定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委实惊诧。“离开?怎么离开?”

“安排了卡车。在门口等着你和邦。我听说你准备见我,就不想再拖了。你们将去西贡。邦在那里有一个表亲,肯定会找他。这个人曾两次试图逃离越南,但两次被抓。至于第三次,因为有你和邦,他会逃成的。”

他的安排让我一时没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我们能逃成?”好半天,我才问道。

“我怎么知道?”从他没有脸的脸上,我看不到表情,但我从他的声音听得出,他高兴,或许,也苦涩。“因为我花钱给你们买来了逃跑机会。我给了相关官员钱。他们确保相关警官会适时对你们网开一面。你知道钱从哪来的吗?”我不知道。“女人给的钱。有些女人想死了要见关在这里的丈夫,为了见到丈夫,开什么价都愿接受。她们给的钱,看守拿走一部分。其余的,指挥官和我拿了。我分得的钱,一部分寄给了我的妻子,一部分上贡给了我的上级,余下的用来当你们的买路钱。在一个共产主义国家,依旧能用钱买到你想买的任何东西,难道不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吗?”

“没什么了不得。”我嘟囔道,“很可笑。”

“哦?我不能说,拿这些可怜女人的钱和金子,笑得出来。不过,你要知道,你毕竟干过革命,因此你也可以凭检讨书就能获得自由。但邦跟你不同。除了钱,没什么可让他获得自由。毕竟,我必须用钱买通指挥官——一大笔钱,因为邦的罪可不少,也不轻。再说,你们必须离开越南,可要保证你俩能离开越南,除了花一大笔钱,没任何其他办法。我的朋友,为了我们三人的友谊,为了救你们,我才拿女人的钱和金子。你还认我这个朋友吗?还爱我这个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