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4/8页)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他这个无脸男人不断折磨我,用他的话说,为了我好,为了让我悟到空。尽管如此,此刻,我从他身上认出了一个没变的敏。只有一个有两套思想的男人才能理解一个无脸的男人啊。我上前抱住他,低声哭了。我知道,他让我获得自由,但他自己永远无法自由。除非死——就他生不如死的状态而言,死至少是一种解脱——他不能或者不愿离开这座集中营。他的这种状况带给他的唯一好处是,他能看到别人无法看到或者也许看到却听之任之的东西,因为,他在镜子里看到他没有脸的脸时,理解什么是空。

但是,下面的说法究竟意味什么?我究竟终于悟到了什么?没有什么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然而,这话也可说成“空比独立与自由更加宝贵!”这两个说法看似差不多却大相径庭。第一个鼓舞人心的说法是胡志明为其信念穿上的套装。不过,他不再用它。他怎么能用它呢?他都死了。第二个说法理解起来颇费脑子。它是一个笑话。这个笑话是反穿胡伯伯用过的套装,这种触感只有一个有两套思想的男人或一个“无脸”男人才敢穿它。它前卫怪异,适合我用。通过这件反穿的套装,这件看上去不合时宜的套装,我终于明白,革命者如何从改变政治的排头兵变成集权聚势的保守者。我们不是唯一经历这种蜕变的另类。难道法国人和美国人没有过完全相同的蜕变?他们曾是革命者,但后来蜕变为帝国主义者,殖民、占领我们这个不顺从其意的小国,打着拯救的幌子剥夺我们的自由。我们革命比他们时间长得多,为此流的血比他们多得多,但在蜕变上后来居上,很快证明,学起法国主子和美国主子的各种最恶劣做法,我们是最好的学生。我们也能糟践这样那样的宏伟理想!我们以独立、自由——提起这两个词就腻味!——之名解放了自己,接着便剥夺了被我们打败的同胞兄弟的独立、自由。

除了无脸男人,领会这个笑话——一个关于为独立、自由发动的革命到头来竟可使独立、自由变得一文不值,变成一场空的笑话——也只有有两套思想的男人。我就是这个有两套思想的男人,一套是东方思想,另一套是西方思想。这两套思想合成的我,姑且称为“我们”吧,一同经历了太多。我们遇到的每个人想强力拆开我们,想逼我们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但政委不这么做。他给我们看了他的手掌,我们给他看了“我们”的手掌。双方手掌上的疤痕没被磨去,依然如双方年轻时那般鲜红。甚至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双方身上没留下其他印迹,只留有这道疤痕。我们的手,政委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政委说道:“你走之前,我有件东西给你。”他从办公桌底下拽出我们已破损的背包,拿出《亚洲共产主义与东方式破坏》。书还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书脊深深裂开,整本书已快分离。装订线已断开脱落,几近分为两半的书用橡皮箍箍住。“我们”竭力拒要该书,但他仍把它放入背包,将背包塞到我们手上。“以备你什么时候给我写信用。”他说道,“或者,以备你什么时候读我的信用。我也留有一本。”

我们虽不情愿,但只得接过背包。“亲爱的朋友——”

“还有一件东西。”他拿起我们的手稿,亦即检讨书与之后写的东西,示意我们打开背包。“考试室里发生的一切,你知我知就行了。所以,也把这个带走吧。”

“我们就想要你知道——”

“走吧!邦在等着呢。”

就这样,我们扛着背包,出了政委的房间,有一种从此永远放学的感觉。无须再写作业,无须再读书,无须再看老师凶巴巴的眼神。作无聊诗、玩幼稚文字游戏,不去想任何比这两样东西严肃的东西,否则,不倒在信仰破灭抑或轻无一物的重压下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