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城与古镇(第2/5页)

那个大宅只剩下了残痕旧迹。对它来说,小慧子就是世上惟一活着的见证者。

仅仅是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我心潮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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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担心那个飞脚能将陌生的客人拒之门外。我很少拥有今天一样强盛的信心与恒念。一个家族的追溯者与讨伐者,气势汹汹的寻衅者——类似的一种愤怒与勇气在胸中鼓荡,使我几次掩泪入心。跋涉的艰辛,远途的磨砺,难耐的韧忍,夯实的奋勇,这一切都化为力量携了一路。我抵达了这座城市,最后听到的一声火车鸣笛,像是一记重重的叮嘱。踏上城街的第一个感受就是热,燥热,仿佛这里的季节与山地和平原完全颠倒了。也可能因为这里的人太多——是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相互较劲、那种剧烈的摩擦再炽热的了。在城里生活不易啊。我想那个小慧子来自海滨平原,她在这里过活不啻于一场煎熬,半辈子下来一定是半昏的。我想象着即将的见面:当她第一次弄清出现在眼前的人是谁,一定会像看一个天外来客那样吧?我最为好奇的是,人世间究竟有怎样巨大的力量,会将她与一些情同手足的人、一个血肉相依恩重如山的宅院彻底隔绝呢?

按照已知的线索寻觅,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果真有这样一位飞脚存在——但已经是过去时了。我被告知:这位传奇人物早在三年前去世,如今还有他的遗孀和两个孩子住在那座西式小楼里。那是整个城市最著名的街区,那里有许多外国人留下的独栋别墅,有点儿像另一座城市:那儿同样有类似的街区,也同样变成了胜者之所。

我进入这个长了茂盛的苦楝树、大叶梧桐的院落之前,好好端详了一番。尽管它占地不足两亩,但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城市里已经算是一处大宅了。小慧子由一处大宅来到了另一处大宅,并做了这里的女主人,会有怎样的感慨?这会是她隐名埋姓的全部理由吗?

天真是热啊,我伸手敲着刷成了南瓜粉色的宽宽木门,汗水一直在流。长时间没人回应,只有一只孤寂的猫在门后鸣叫。我耐住性子再敲。有了脚步声。我的心开始嗵嗵跳。门拉开的一瞬,我投过去的激动不安的目光马上被折了回来:一个三四十岁的苗条女人警惕无比地瞪着来人。她穿了与古代仕女相似的服装,也留了那样的发型,脂粉浓厚。那双深陷眼眶里的大眼又黑又亮,只是极不友好。我自我介绍一番,说成是来自小慧子娘家的亲戚,远远地来探望她了——我满指望这会引起她相当的新奇与注意,比如马上礼让进屋或通报母亲(婆母)等等,谁知完全没有这样的效果。可见面前的人是一个利益熟透处变不惊、早就习惯了各种打扰的女人,对我撇撇嘴眯眯眼:

“我婆婆不在。”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她回老家了——你不是从老家来吗?”她警觉地看我一眼,这一次眼神稍稍用力。

我赶忙解释:“是的。不过我在大山里有事耽搁了一阵——您是说她去了您父亲的老家,那个古镇?”

“两边都住着。她在城里住不惯。嗯——怎么了?”

我无话可说。不怎么。我犹豫半天,不知就此转向那个古镇是不是太莽撞也太过急促了?在这个隐去了小慧子大半生的居所前,我竟然连踏进半步的机会都没有!此刻我多想看一看它的内部,它所有的摆设,它有关主人生活起居的一切痕迹……可是有这样一个假仕女把门,一切都似乎难以办到。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这才发现两只鞋子上沾了泥巴,裤脚也脏脏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了肩上的大背囊,它十分破旧。整个装束绝不像个体面人士,即便是亲戚,也属于避之惟恐不及的那一类。我只好暗中叫苦,告辞一声,极不情愿地缓缓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