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书谈(第2/4页)

清人朱翊清《埋忧集》有则故事叫《捐官》,讲一个布贩子捐官的遭遇。清代捐官本是合法买卖,但此人太不通窍。这个布贩子姓赵,花钱捐了个通判。依制需得引见,皇上问他做什么出身,为什么要捐官?赵某不会讲漂亮话,直说了:我私下以为做官比卖布生意更好些。皇上大怒,革了他的职。赵某非常气愤,跑到吏部大闹,说:既然夺了我的官,就该把银钱退还给我!吏部尚书哪里肯依,罚下去掌嘴五十,抽了一百鞭子,赶出吏部衙门。赵某倘若灵巧些,说些报效皇上之类的话,他的通判必定就做稳了,捐官的花销自可连本带息捞回。今天的官员比那位吏部尚书到底有情义些,游戏规则是收钱就得办事,事没办成绝对是要退钱的。假如收了钱又办了事,东窗事发就绝对不能讲办了事。据说,承认办了事就是受贿,不承认办了事还只是人情往来。

宋人沈括的《梦溪笔谈》虽被称为科学著作,但所载诸事今人看来有的只是常识,有的未免荒谬。比方,书中说东阿阿胶之所以好,全因济水多从地底下流,此水有往下走的特性,故而比别处的水清且重。人喝了用济水煮的胶,就能下膈、疏痰、止吐。这自是想当然。但书中记述很多趣闻,读来颇有意思。《故事一》卷记载,宋太宗赵匡胤曾到学士院正厅坐过,从此以后这个正厅只有每月初一,众学士才能到正厅去坐坐,平日谁也不敢独自去坐。又有一回,赵匡胤夜间驾临学士房,当值学士苏易简已经睡下,急忙爬起来接驾。因无灯烛照明整理衣冠,皇帝随侍宫女便把烛火从窗框伸进,窗格上留下了烧灼之痕。一百多年后,沈括记录此事时,学士们仍不愿意换掉那扇烧焦的窗格,要留作圣迹永世瞻仰。可见皇帝们的被神化,都是读书人自己干的事。假使古今之人都像这班学士,百姓们早已无立锥之地。康熙、乾隆是最喜出巡的皇帝,龙幸之地都得开作纪念馆,天下黎民只怕要往地底下钻了。《故事一》还有一则掌故,说的是学士院第三厅前有一巨槐,此厅被叫做槐厅。据说在槐厅里办过公的学士,好几位都做了宰相,无疑风水很好。于是,学士们都争着要在槐厅里办公。有人刚从槐厅提拔走,马上就有人抢着进去;更有不讲理的,把先搬进去的人的行李扔出来,相互扭打亦不少见。沈括说他做学士时,亲眼见过这等闹剧。据说如今有人越是做了大官,越是迷信。有些地方机关大门选朝向,必听风水先生指点;有的官员履新选日子,也要请高人算上一卦。曾见报道,有的官员选秘书、配司机,都要看他们同自己命相是否犯冲。可机关算到这等地步,到底还是有许多翻了船。

《梦溪笔谈》所涉极是庞杂,官制、仪礼、地理、医药、天文、器用,等等,不一而足。举其有关地理一则,说到凡河流以漳命名者,必定是河水清浊相汇。比方,当阳、灨上、鄣都、漳州、亳州、安州等地都有以“漳”命名的河流。漳与章近义,章有花纹的意思,故而水流清浊相混为漳。沈括做了大量推敲之后,话锋一转却讲君臣之道了。由“漳”谈到了“璋”。“璋”以“章”为部首,而“璋”为皇帝左右大臣所持。《诗经》说:“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璋是圭的一半,二璋合一便是圭。所以,大臣们手持玉璋,便是联合一心,供奉君王的意思。科学谈到最后,就是讲政治了。沈括著此书时虽已归田,但他毕竟曾为朝廷高官。

读《梦溪笔谈》,有“封驳”二字让我印象极深。宋时设有银台司,其管辖的门下省,有项重要职责,就是封驳。所谓封驳,就是把皇上不适宜的诏令封还,把大臣有错误的奏章驳回。依民间戏台上的说法,皇上可是金口玉牙,怎么可以把皇上的诏书打回去呢?其实宋代皇上虽乾纲独断,亦有钳制之规。我却听一位县委书记讲过一件真事,同古制大异其趣。曾有一位高级官员,好穿白衣白裤白皮鞋。一日,此白衣官员到县里视察,双手插在裤口袋,身子一摇一晃的。视察工厂,县委书记才汇报几句,白衣官员就摇头说:不行不行,这比德国西门子差远了;视察养鸡场,县委书记才汇报几句,白衣官员又大摇其头说:不行不行,这比我在日本看的那个养鸡场差远了;县委书记汇报稻田养鱼,白衣官员问:你们全县多少稻田?县委书记汇报:早稻九十八万多亩,晚稻一百一十多万亩。白衣官员马上批评:早稻为什么差十多万亩?你们工作没做好嘛!县委书记只得汇报:那十多万亩是晚稻秧田。白衣官员又问:稻田养鱼有什么好处?县委书记汇报:可多一项收入。白衣官员听了高兴:那很好嘛!你们县里有多少稻田养鱼?县委书记回道:十万多亩。白衣官员马上批评:不行不行,你们起码要搞到九十万亩。县委书记见白衣官员很不高兴了,只好答应认真做好稻田养鱼。县委书记对我苦笑说:他懂个屁,哪有那么多水可供稻田养鱼!保证十多万亩就很不错了。我同这位县委书记开玩笑:他拿你们县里的企业同德国、日本比,你不知道把他同美国总统比?县委书记笑道:哪敢啊!不要命了?如此,还能“封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