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第2/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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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十三岁时去海岛的旅行。她深夜引诱我穿越迷途森林,洁白闪电如同伤口一样分割漆黑天空。找不到来时的路。我跟在她的后面,在高及腰部的灌木丛中穿梭,紧张而又激奋。从树上渗透下来的雨点,也是这样有力地击落在额头和嘴唇上。善生,善生。你害怕吗。她在前面轻声唤我。我们迷路了。只得决定找地方避雨和休息,等到天亮再赶路。

岩石旁边有一块凹陷的平地,四周围绕巨大的樟树、柏树和栗子树。繁盛枝叶搭起封闭的宫殿。她在树根边侧躺下来,赤裸双脚,小腿上沾满泥浆。她说,善生,来,躺下,从背后抱住我。这样你不会感冒。她是一个以露水和花粉为生的小妖魔。他是被她催眠的猎物,一只被用红色丝缎蒙住了眼睛的幼小梅花鹿。她要和他相伴嬉戏。

他闭上眼睛。他说,清晨我们在从浓密树阴间洒落下来的阳光之中醒来,.听到森林的一侧有流水清脆的声响,混杂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嗡嗡的空气流动声,那种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后,残留下来的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层之下的最后的回响。她说,去看一看。于是,我们起身,她走在我的前面,拉着我的手,再次向树林的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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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他带着母亲欢天喜地地装备好的行囊,胸口口袋里揣着一张入学通知书,坐上开往遥远北方的长途火车。那列火车在由南往北的原野上奔驰了三天三夜。他以全省第二名的高考成绩,得以换来进入北京的资格。野心勃勃的人如过河之鲫一样汇集于那个城市。它将是他的营地和战场,是他过渡的桥,越过困守的河流,是对岸的大路,去往心中的广袤疆域。

终于离开。彻底厌倦家乡,迫不及待地要逃离它。逃离琐碎庸碌的生活表面,逃离狭小逼仄和人影憧憧,逃离南方的梅雨和酷暑,逃离在此发生的十八年的压抑生活。逃离它。不惜一切代价。

我看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并在老去的男子。他说。年少时,他被母亲逼迫用成年男人的标准面对现实,直接丧失青春期,做一个想象中的父性男子。童年以及少年被搁置,缺少应有的自得其乐。他站在岸边,观望生命的渡河,从明的此岸,过到暗的对岸。此间缺少至亲给予的解释说明。他所需索的合理性,在时间中承转起合。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漫长成长。

在这个离家千里的北方城市里,得以断绝一切历史。无须也不会告知任何人关于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删除过往空白全新的男子,这是他的期求。个人风格更为明显。短发,平素只穿白色或深蓝色的衬衣,洗旧的布裤。一双球鞋。身形并不似北方男子高大,但轮廓鲜明冷淡。浓黑眼睫低垂下来,似有千言万语。来自江南小城的纪善生,在校园里是出色的男生。寡言却卓尔不群的男子。

深夜独自出去长跑,围绕着大操场跑上四五圈。他把注意力关注在自己的身体上。他一直觉得是恋慕自己的。对他人很淡漠,也无任何兴趣和重视。依旧喜欢阅读。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春天,图书馆窗外古老的泡桐,开出紫色硕大花朵,一朵一朵,在空气中钝重地落下。幽暗的清香,绕之不去。时间似乎停顿,却又在飞快地流逝,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大学四年,没有任何感情经历。身边同学不免有猜测疑惑,不知他是否在心理生理或性向上有难言之隐。但一切猜想,因为他的端然,最后不免自惭形秽。他的价值观自成一个体系,逾越这个世间有几寸的距离,足够他不在乎身边任何旁人的感受。不介意他们如何观望、亲近或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