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第4/11页)



她说,我现在和农民一样早睡早起,随太阳出落而作息。这里的生活很规律。有时候半夜醒来,偶尔听到走廊其他房间里,有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泣,余音回绕不散,片刻也就停息。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才能控制自己不至于彻底沦陷下去。停留在这里的,都是无力自拔的人。我必须要忍耐。生命在此刻太煎熬。善生。

他看到她手背上被输液针头扎得发硬的蓝色静脉,粗大地挺起来。手腕上有伤疤,是刀片自残后留下的痕迹。新鲜的一道伤口裹着纱布,渗出血凝固之后的黑色痕迹。因为吃激素类药物,副作用明显,以前瘦削清秀的睑鼓胀起来,身形也显臃肿。一头黑发旺盛地生长,因没有经常清洗,显得油腻邋遢。脸色苍白,皮肤上生出粉刺。她仿佛被突然抛进一个装满了消毒热水的大木桶里,粗暴地清洗掉了所有的灵气和活力。整个人呆滞而无力。

她说,刚刚外逃回来的时候,我做梦,经常看到在外面租的房子,出门就是桃花树和流淌着河水的田野。半夜惊醒,看到窗外路灯投射的光影打在墙壁上,影影绰绰,仿佛是屋外桃花开得花枝繁盛,以为依旧停留在苏州小镇。但那不过是对门的杂物轮廓。

是我对他说,带我走吧。把我带走。我们要远走高飞。离开,离开一切束缚的人和事,离开他的家庭、妻子、孩子,他并不爱他们。他谁都不爱。他只爱自己。我让他更爱自己。我与他要离开规则,离开不自由。

他找不到其他工作,慢慢花光带出来的钱。住在一起,隔绝在孤岛上。没有任何朋友,没有外界的消息。每天两个人相守,除了做爱就是吵架,彼此折磨。他最后变成一只坠入陷阱的困兽,睡觉都会发出呻吟。

一个月后,他开始动手打我,打完之后,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裙子忏悔。他经常半夜惊醒,抱住我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他说,他爱我,因为我点燃了他内心的火焰,但是现在他只是恨我,因为那些灼伤的火焰,早已被现实的失望扑灭,只是再次毁灭他的生活。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后一天早上,他不告而别。

我找不到他。他避而不见。走近他的家,他妻子和邻居用手抓砖头砸我。我只想问问他,为何他突然如此决绝。我执意要找到他,一定要见到他,想让他亲口对我说话。我曾经不让自己面对现实:我们彼此都已被打落原形。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像晚春一定会凋谢的花瓣……岌岌可危,徒劳无功。最终走投无路。再无生还的机会。

我终于能够对你说起这件事情。我无法对任何一个人提起。我不信任他们,不想让他们知道,不愿意他们给我任何误解或粗暴的评判。在我被送进医院之后的某一天,我醒过来,忘记了他的名字。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起来。我还记得那些事情,却想不起那个人了。也许我的记忆在自动清除对一个人的回忆。他已经彻底走出我的生命。

现在我感觉到了遗忘。我的前半生仿佛已经结束了,后半生却还未开始,现在只是一个被虚设的时段。我被停滞了。这一段时间无法被逾越。我只能度完它。

她对着他,轻轻微笑,善生,你恨我吗。

他的眼睛慢慢蓄住泪水,说,不要着急,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最糟糕最困难最危险的,都已经过去了。一切只会慢慢好起来。我给你带来一箱书。一些七十年代的欧洲小说,哲学心理学艺术方面的书,中国古代笔记和唱本……你可以看很长时间。

我知道。我在写诗和画画。我要做这些事情,它们让我保持头脑清醒……她微微惘然地抬起头看他,对他微笑。因为保留着强迫症一样的高强度阅读,她的眼神依旧显得清澈,恍若没有成年的孩子。她说,你要走了。你终于离开这里。等我病好了,我也会离开。我会去看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