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实的自我(第2/5页)

7.沉默和笨拙也许可以得到谅解,正可以作为心怀仰慕的证据。一个人完全可以收放自如地吸引自己毫不在意的人,而最笨拙的人则可被认为是最真诚的’拙于言词反而可以证明其真情实意(如果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话)。在小说《危险的关系》①「《危险的关系》是十八世纪法国作家什台尔洛-拉克洛(1741-1803)于1782年出版的书信体小说。」里,梅特伊侯爵夫人写信给瓦尔蒙子爵,指出子爵的失误:他的情书过于完美无缺,过于逻辑严谨,不像真爱之士的心声。胸怀真爱的人,思绪凌乱,无法雕饰华丽的辞藻。语言在爱情面前无法自制,错误百出。欲望往往言辞朴拙(但那一刻我多么情愿把我的语塞换作瓦尔蒙子爵的辞采)。

8.既然想要吸引克洛艾,那么首要的就是对她要有更多的了解。如果尚不知该采纳哪种虚假的自我,我又怎能抛弃真正的自我?但这实非易事,了解一个人需要长久的体察和破译,从万千言语和动作中梳理出完整的性格。不幸的是,这样做所必需的耐心和睿智却不为我这焦虑不安、情迷昏沉的头脑所有。我如同一个持简化论的社会心理学家一样行事,急于将人置于简单的定义之中,却不愿采纳小说家捕捉人类天性中的多种质素时使用的细腻手法。用完第一道菜,我慌乱地问了几个笨拙的、采访式的问题:你喜欢读什么书?(“乔伊斯、亨利·唐姆斯,如果有时间,还看一看《Cosmopolititan》[国际知名的年轻女性生活时尚类刊物,在全球有四十一种版本。])你喜欢你的工作吗?(“你不认为世上所有的工作都令人讨厌?”)如果随便你挑,你会住到哪个国家去。(“这儿就挺好,到任何地方我都不用换电吹风的插头。”)周末你喜欢做什么,(“‘周六看电影,周日买巧克力,以防夜晚心情消沉。”)

9.在这些笨拙的问题后面(每问一个,我就似乎更不了解她一些),我迫不及待地想提出一个最直接的问题:“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从而“我应该做一个怎样的人?”)但是这样直接的提问注定会一败涂地,我越是直截了当地追问,就越偏离我的目标,只能让我知道她喜欢看什么报纸、听什么音乐,却不能弄清她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使“我”消除自我的提示者,如果有人需要它的话。

10.克洛艾不愿谈及自己。也许她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有些谦逊羞怯,惯于自我贬低。每当谈话涉及这个主题时,克洛艾总是用最严厉的词贬抑自己。她不再称自己为“我”或“克洛艾”,而是“像我这样的废人”,或“极度神经质的奥菲莉亚奖得主②”[奥菲莉亚,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精神失常的女主角。]。她这样做反而增添了吸引力,因为这种称呼似乎不是自哀自怜的人遮遮掩掩地诉求,也不属于“我太蠢了/不,你一点也不蠢”之类让人恍然大悟的自我贬低。

11.她的童年缺少欢乐,但她淡然处之(“我痛恨童年的戏剧表演,因为那里面的约伯看起来总像是陶然自得”)。她出生于一个经济条件良好的家庭,父亲(“自他出生之日起就麻烦不断”)是大学老师,一位法律教授,母亲(克莱尔)曾一度经营过花店。克洛艾在家里排行居中,上下各有一个可爱听话的男孩。她八岁生日刚过,她哥哥就患白血病死了,父母的悲痛转化为对女儿的恼怒;她在学校成绩很差,在家脾气又不好,居然能顽固地活下来,而他们的宝贝儿子却不能。她在负罪感中长大,为所发生的不幸自责,但她母亲却并未做点什么来缓解她的痛苦。母亲喜欢挑剔别人的致命弱点,并且紧追不放——所以克洛艾永远被拿来跟死去的哥哥比较,指责她在学校里成绩是如何不好,她是多么不善交际,她的朋友是多么不体面(都不是与事实相符的批评,然而每批评一次就似乎真实了几分)。克洛艾转而向父亲寻求亲情,但父亲感情封闭的程度就如他对自己的法律知识的毫不保留一样。所以他非但不能给予她所需要的父爱,相反,他会迂腐地向她卖弄法律知识,直到克洛艾长大,由失望转为愤怒。克洛艾公开反对他以及他主张的一切(幸亏我当初没选择法律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