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青见甘见(第2/4页)

  在今夜,这呼啸和旋转,这刺破了尘沙的风车,不仅是我一路前来想要打探的秘密,它更是让人叩首的、满天的法力,宿命里的些微运转,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道理;因此,在今夜,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不会深入狰狞,在风车旁边,做一个受到惊吓的人,是有福的。

  阿克塞。就算死在这铺天盖地的蓝与白里,也不错:白杨站立在公路两边,就像一支清洁的朝觐队伍,一路铺展,朝着阿尔金山行进过去,在它们头顶的天空里,别无其他,只有蓝,透明和深不见底的蓝;这大海倒悬般的蓝也在阿尔金山的头顶,映照下来,却使得山顶上的白雪横添了淡蓝光芒,所以,这不光是我未曾遇见也从未听说过的淡蓝白雪,而且,随着阳光渐渐强烈,在那天际处,白的愈加白,蓝的愈加蓝。

  但是,阿克塞,这片哈萨克人聚居的疆域,并非只是让人惊叹的方外之地,它就在我栖身的尘世,有帐篷,也有清真寺,有奔跑的孩童,还有从田野里走出来的母亲,目力所及,尽是叫我忍不住亲近的烟火气。站在入城的路口,我甚至觉得,它就是一个从旷野里迎接过来的弟兄,心中不禁暗自盘算:在弟兄的地界,如果没有喝醉,我只怕要愧对这雪山和白杨,待到明日,湛蓝天空之下,我只怕不配一个体面的离开。

  果然,在冬歇的牧场边上,白杨树底下,我酩酊大醉,头上有候鸟飞过,酒桌下却是金黄的、几乎将腿脚都覆盖进去的落叶。酒宴远远还未结束,我竟然径自钻进落叶堆里睡着了,直到黄昏,我醒转过来,这才看见,在落叶堆里睡着的不止我一个人,一个哈萨克老人就在我身边说着我听不懂的梦话。

  入夜之后,在一顶帐篷里,当哈萨克小伙子弹奏的冬不拉接近了尾声,我又醉了,恍惚中,想到我只会在此留宿一晚,一个更真实和贴己的阿克塞却有可能正在发生,我又怎能不去对它的白昼和夜晚全部洞悉?于是,我出了帐篷,飘飘欲仙,跌跌撞撞,回到了来时的公路上。月光下,牧场空寂,雪山庄严,哈萨克人生火,汉人煮饭,马匹正在吃夜草,山谷里的葡萄园随着微风起伏,全都安安静静,清清白白;但是,它是真实的,有七情六欲在流动,就是我们手边的日子,只有天知道,月光下的阿克塞,多么像我们的一生:才刚踏足,就要离开;近在眼前,却又终将远在天边;它催促我们在尘沙里赶路,不断奔往翻涌的外部,恨不得念念有词,一遍遍确信它的存在,可是,当你在外部的叠嶂里无法自拔,它又消逝不见,变成念想,变成你身体里最磨人的内伤。

  在后半夜的醉鬼眼里,那些得到过又丧失了的爱、愿望和庇佑,它们不是别的,全都是灯火闪亮的阿克塞。

  旷野。青海的夜幕下,我继续在山川里赶路,零星阵雨之后,生灵们迎来了洁净的时刻,行走其间,不由得涌起如此之念:眼前所见,端正,朴素,一览无余,明明都隐居在清净与沉默里,过路人却往往能隐约听见它们发出的狮子吼;这许多的风物,都先于字词存在,不用说,它们袒露出的真相和真理,定然比婴儿更加赤裸,现在,如果我要记录下来,最好只叫出它们的名字,只需辨认,不加诉说。它们是:积雪与山冈,烽燧与村庄,星空和芨芨草,湖水和龙卷风;它们是:羔羊与云团,舅舅与外甥,少女和白牦牛,火车和野鸽子;还有沙砾与月亮,彩虹与老鹰,经幡和泥石流,峡谷和小喇嘛;盐花与热泉,马匹与芦苇,栅栏和嘛呢堆,冰川和转经筒。

  此时此地,如果有人听我说话,我要对他说,你看,这就是你我的人间,可是,你知道,在你我的人间,只有旷野里才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