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青见甘见(第4/4页)

  只有都兰县的闪电可以让积雪下的疆域苏醒,我这一生里,也定然无法再遇见如都兰县这般的闪电。还是在夜幕之下,道路完全断绝,虽说我离一个牧区近在咫尺,但是,道路重新打通之前,我也只好继续留在车里过夜。这一晚,我被天地间的声响惊醒,一睁开眼睛,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里:十万闪电当空而下,像火焰,像探照灯,此起彼伏,千里传音。而在它们头顶的天幕里,更多奇迹正在造化,全部的人间都被腾空高悬:深蓝出现了,猩红也出现了,这些深蓝和猩红的电光时而分散,时而簇拥,直至画出了高耸的树木、连绵的城墙和更多的人间景象。

  可它们仍然不是别的,全都是闪电,全都要从天降下,狂暴的中途折返,清冽的单刀直入,去敲击积雪下的河流、草原和沉睡者。尽管如此,此刻的世界却并不是一场劫难,反倒是命令、仪式和恩典:苏醒的时刻到了,如若河水没有解冻,草原上没有钻出新芽,十万颗心脏没有开始狂跳,那么,它们全都是可耻的。

  果然,就有一群马匹,好像是天地被撕开了一条口子,它们听见命令,从牧区里冲出来,加入了这场恩典,整整一夜,或是嘶鸣着飞奔,或是平静地抖落积雪,全然不见惊恐,如入无人之境。有许多次,闪电径直而来,眼看就要落上它们的身体,好在是,事到临头,闪电退避,刺入积雪,竟然生出滋滋声响。再看马匹们,仍然不见惊恐,仍在无人之境,就好像,此刻不是恐吓,也并非是缠斗,而是一个深知的约定,既然有约定,它们便要践行。

  在这神赐的一夜里,我蜷缩在闪电与奔马的旁边,身体不时战栗,竟至于手足无措,只有天知道,我多么想跳下车去,管它东奔西走,还是寸步难行。我只要在雪幕里拉扯住一个人,不管他是谁,都要跟他说,你和我,必须度过此刻般的一生:雪地里安之若素,当它是囚牢,也当它是温床;可是,闪电若来,你我却都要舍得发足狂奔,玉石俱焚!

  结束了,这一场历险、磨洗和带发修行,全都结束了,我的青春也结束了。话说是,人间别久不成悲,这么多年,无数清醒与酩酊之时,我都想念它,它不仅是安慰,更是无能的自恃:那些河川里的消磨,还有花草前的哽咽,那一场青见甘见,是我的,不是旁人的,我有过这场遭遇,就像我有过被神灵搭救之前的性命,而现在,假使神迹重现,小镇上放生的野鸽子飞临到我的头顶,除了可疑的形迹,除了一颗渐入委顿的心,它们还能看见什么?而我又怎么能够指望在书房里爬上雪山,在长街上打开围满了牲畜的栅栏?只能是: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可又是为什么,当我翻捡出当年的只言片语,读下去,并且写下来,那久违的战栗,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有一刹那,当我凝视此刻的周遭:偏头痛和百日咳,禽流感和毒奶粉,正在发生的生离和死别,还有即将展开却注定不见菩提的道路,为什么,我又开始蠢蠢欲动,那些早就熄灭了的火焰又在死灰复燃?莫不是,就在我日日厮混的地界,还躲藏着另外一个青海和甘肃?果然如此,安西县的暴风,都兰县的闪电,还有阿克塞的白杨,你们可以继续作证,我终需再次上路,去看见,去亲近,去不要命——“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