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菩萨(第2/10页)

  再一次被骂作蠢货之前,他难免也会想:有没有什么人,有没有什么事,在等待着他呢?

  此去之后,在他这一生中的许多时刻,照样会被蒙骗,被斥责,偶尔也继续被人当作笑柄,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一如众生中的其他人,但是,不管是什么时候,有一桩事情,他从来都不曾接受和确认,即:我是不幸的。

  我当然不是不幸的。只因为,就算是在那座噩梦般的小镇上,也有人在等待我。有一个声音,在旷野上温柔地呼叫我,这声音不是别的,是黑暗的海面上,妈祖在说话;是拿撒勒的夜晚,圣母玛利亚在说话。连绵的低语,隐约,但却异常清晰,这声音要我前去,穿过水洼、蒺藜丛和狂风里起伏的稻田,再经过收割之后的苜蓿地,前去他的身旁,站定,看着他,先是依恃,再听候他的教养。

  ——他其实是他们,不,是它们,它们不是别的,只能是,也一定是那七尊凶神恶煞般的苦水菩萨。

  造化突然,折磨和安慰都是在转瞬之间从天而降:连日高烧之后,我走进了赤脚医生的诊室,头重脚轻,不知天日,唯有机械而茫然地输液而已,输完之后,赤脚医生才发现我身无分文,于是将我扣留,等待着有人前来付钱;但是,他打错了算盘,直到天黑也没有人来,暴怒之下,他将我推搡了出去,一个趔趄,摔倒在诊室门口的墙脚下。

  昏昏沉沉之中,我在墙脚下躺了大约半个小时,偶尔有人经过,但夜幕漆黑,他们全然看不见我。当此之际,暴怒、怨艾与哭泣都不过是自取其辱,我便安静地躺着,稍微清醒些之后,竟然生出恶狠狠的快意:谁能像我,如此这般睡在夜幕里?谁能像我,别人都在动,而我是不动的?转而蒙头睡下,可是,就像一道闪电劈入我的体内,命定的神示被闪电送来眼前,照亮了头脑,我突然想起来,在黑夜的深处,乃至光明的正午,那七尊苦水菩萨却是跟我一样:别人都在动,而它们是不动的。一念及此,心脏顿时狂跳起来,我竟然就像第一次看见它们之时,瑟缩着,战栗着,几欲狂奔而去,但是这一次,却不是离它们而去,而是要跑向它们,离它们越来越近。

  正信的到来,就是在轻易的刹那之间:尽管寺庙与小镇有别,人间与神殿有别,凡俗肉身与柏木神像有别,我终究还是知道了,它们不是别的,它们正是我的玩伴、团伙和夜路上的同行人。我活该亲近它们。

  几天之后,天有小雨,大病初愈,我站在了它们眼前。绝无慌张,安之若素。我在寺庙的中央站定,依次将它们看了一遍,说来怪异,之前的乖张狰狞竟然全都消失不见了,它们甚至是寒酸和破落的:有的油漆脱落了,有的则残损了将近一半,还有的从头顶裂开缝隙,这缝隙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腹部,迟早有一天,它将一分为二。是啊,竟然没有丝毫恐惧,我看它们多妩媚,料它们看我亦如是。看得久了,我仿佛听见它们在对我说话——当然,它们并没有开口,那其实是我在说话,我说一句话,就把这句话安排进它们的嘴巴,要它们对我说出来。

  这是桃花源。太虚幻境。耶路撒冷。

  直到现在,许多时候,或是画地为牢之时,或是酩酊大醉之后,我依然能够偶尔看见那个在旷野上奔跑的孩子:每隔两三天,他就要跑出镇子,跑向山冈上的洞天福地,沿途的蒺藜丛不在话下,再大的雨也不在话下,就算小河涨水,大不了便卷起裤腿蹚过去,这小小的翻山越岭,从出发到抵达,从未超过半小时。唯一令他难堪的枝节,仍然是在镇子的东头和西头,还是会有人莫名地叫唤他前去,再莫名地施予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