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水菩萨(第4/10页)

  我以为死亡是它的结局,但是我错了:或是天性,或是狠狠地赌一次,它竟然缓缓站了起来。其时,如若菩萨有灵,我相信它们亦会觉得惊骇。那条猛犬也惊呆了,多少有些迟疑,好像是在迟疑着是否再次痛下杀手,可是晚了,站起来的生灵已经先来一步,闪电般咬住了它的喉管。这一次,发出哀鸣的换作了它。费尽气力,它终于挣脱,转而四处奔逃,哪里想到,可能是红了眼睛,也可能是为了其后再不被欺侮,站起来的生灵竟然牢牢地盯住它,就在七尊菩萨之间上下追逐,一阵嘶吼缠斗之后,那只猛犬号啕着跑出了寺庙,喉管处血流不止,到了这个时候,能够逃走已经是它的荣光。

  再看胜利者,绝无嚣张之色,继续躺卧在地,安静地喘息;还有菩萨们,一番狼藉之后,破碎的菩萨更加破碎,其中一尊的耳朵都掉落在了地上。稍后,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了:那条狗,竟然沉默着走向了这只无辜的耳朵,它间或舔着这只木头耳朵,间或又抬起头,宁静地朝菩萨们张望,眼神里竟然流露出几分畏惧,其时情境,就像一个犯了错的童子,再次变得温驯,被恩准回到了炼丹的炉边。而我,我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眼前所见,全都无心插柳,可分明合成了一座课堂——如何能像这条狗,在最要害之处,去反抗,去将肝胆暴露,而不是死在一身怯懦的皮囊之内?反抗过了,活下来了,又如何能立即被庄严震慑,去跪伏,去轻轻地舔那只木头耳朵?

  世间名相,数不胜数,各自无由相聚,再无由分散,但就在这无数聚散之间,真理和道路却会自动显现,此中流转,正好证明了做人一场的美不可言,可是菩萨们,我若没有和你们的共处,机缘怎么会将我笼罩和提携?我又怎么可能在如此幼小之时就明白,这一生,一定要活过那条哀鸣的狗?

  多么好的时光!露水与羔羊,热茶与冷饭,供销社和油菜花,这满目所见,都在被那个十一岁还是十二岁的孩子赤裸地亲近,并且,他还在合唱的队伍里第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没有错,他正在秘密地修改自己的模样,该笑的时候便要笑,难堪来了,也不要羞于见人。他甚至提醒自己,少一点寡淡,多一点身轻如燕。有一回,他被在荷塘里挖藕的人们接纳,也去挖了一下午的藕,天气寒冷,每个人都在抱怨这该死的天气和生活,但是,看着眼前肃杀的镇子和沮丧的人们,他突然觉得骄傲:当此之际,唯有他是喜悦和不折服的,因为他的身体里住着一座庙,庙里住着七尊菩萨。

  他爱它们。

  难免会自己问自己,他究竟爱它们什么呢?毕竟年纪尚且幼小,他想一想便不再想了,只是确定了一件事:他将它们关闭在自己的身体里,只要不开门,它们就一直在。这是一个比山冈更加庞大的秘密,不不,比天还要大,但又古怪、灵验和不足为外人道。

  非要他说,他便说这是欢喜,只要在菩萨面前站定,他就能在第一刻觉察到自己的微小,但与此同时,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它们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重新做人的人,这个新人贪恋与菩萨们相关的一切——他爱夏天的凉风吹过它们的躯体,把头埋伏在它们中间,可以嗅见若有似无的柏木香气;他爱纷飞的大雪穿过破落的屋顶,将它们一一掩盖,这是他见过的七尊最大的雪人;他还爱它们日渐残损和暧昧的脸容,即使有白蚁群居其内,他也觉得那是白蚁们和他一样,正沉醉于它们的福分之内;是的,这一切他都爱。就算最后的结局来到,寺庙倾塌,这七尊菩萨不知所终,他竟然并不悲伤,而是迅疾地爱上了菩萨们消失后的空地,这空地被一层薄雪覆盖,白茫茫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