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能的力量(第2/16页)

我尽量找点话说,卢安克有问必答,答得很简单,不问不说。我隐隐觉得这种提一口气、略带活泼的劲儿是不对头的,但又没办法对摄像说“放下吧”,也太刻意——这么一转念,头一次在机器面前别扭起来。

学校上一年为了迎接上级“普九”检査,刚翻修过,之前教学楼没有大门,没有窗户,没有操场。男孩子们一见卢安克,呼啸而上,像小猴子一样挂在他身上,四五个人钻来拱去,以便让身体尽可能多的部分接触到他。

摄像放下机器问我:“现在拍什么?”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问——迅速进入采访,明确接下来每一步拍摄方案——以前每次都是这么干的,这次我却觉得有点受刺激。但必须作决定,不能让大家杠着东西僵着。

“那就先拍一下你住的屋子,可以吗安克?”我说。

他很随和,带我们去了他的宿舍。一间小房子,一张床,墙上贴着以前住过的老师留下的一幅迎客松。摄像和老范在安排采访的地点,拿一只凳子放过来放过去,看在哪儿光线好,按理我这时应该是与采访对象沟通,让他放松下来,多了解一些信息。我跟卢安克聊着,观察周围有什么细节可以问的,有的问题他没有表情,也不作声。

旁边他们挪板凳的响动声好像越来越大,我脑壳完全敞开着,每一声都磨在神经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局促不安。

当天下午,我们先采访一对姐弟,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卢安克带着我们去孩子家。

家在山上,山是高原向盆地的过渡,少有平地,房子就建在斜坡上,站在高处一眼,望不到邻居。进了门,屋内幽黑,右手边有根电灯线,我摸着拉了一下,灯是坏的。没什么家具,石灰墙上只挂着破了一半的镜子。一台旧电视正正放在当厅中,是姐弟俩生活的中心。

十岁的弟弟黑亮精悍,眉宇间已是山民的气息。天有些冷,他一脚踩住小腿粗的树干,拿小铁斧卖力劈柴,大家都觉得这镜头很动人,过一会儿火暗下来了,摄像机拍不清楚了,我们停下来,说再添点柴。

再过一会儿,拍摄结束了。我让弟弟带我去他的菜地看看——之前他说自己在屋后开了一小块地种菜——但他拒绝了。

“为什么呢?”我有点意外。

“你自己去。”他看都不看我,去火边俯耳跟卢安克说悄悄话,看了我一眼,极为尖锐。

“你肯定在说怎么考验我们。”我想用开玩笑的方式掩饰一下。

卢安克对他笑:“不行,他们城里人会不喜欢。”

我隐约听见一点,就问:“是要拉我们去玩泥巴?”

“你愿意吗?”

“当然了。”我认为我喜欢。在我对自己的想象里,我还认为自己喜欢下大雨的时候滚在野外的泥巴地里呢。

采访结束,是傍晚六点多,天已经擦黑,山里冷得让人发抖。我们准备坐车下山,弟弟来时跟我挤在副驾驶座上,回去的时候,不看我,说不坐车,脚不沾地,飞跑下去了,卢安克说要跟他一起。

走到门边,卢安克忽然站住了,温和地问我:“我们现在去,你去吗?”

“现在?”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自己头脑中第一反应是“我只带了一条牛仔裤。”

我根本不敢再回答我想去,那是做作,非要努着去,弄得满身泥,甚至雀跃欢呼……只会是个丑陋的场面。

我纳闷了一晚上。我问老范:“我做错什么了?”

“什么?”

“那个孩子。”

她说:“没有啊,我觉得他对我们很接受啊。”

我说:“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你想多了。”她说,“对了,明天能做卢安克的主采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