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能的力量(第4/16页)

机器上的小红灯亮了,摄像给我一个手势,一切必须开始了。

我从卢安克的经历问起,觉得这样有把握一些。

“当年在南宁发生什么了?”

“我记不起来了。”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沉静地看着我,很多次重复这两句话。

我脑子里有个“嗡嗡”尖叫的声音:“这个采访失败了,马上就要失败了。”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问到他为什么到农村来,他说:“城市人思考的速度好快,我跟不上。”

“那个快会有问题吗?”

卢安克说:“我就是跟不上。他们提很多问题,我没办法思考,慢慢地来,他们早就已经到下一个话题了。”

他并不是影射我,但我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我还勉强地接了一句:“嗯,还没弄清问题就往下问?”

卢安克:“嗯,或者早就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后来,我几乎没有勇气看自己在这个镜头里的表情,人内心被触到痛处会脸色发白。

我想起之前曾经有电视台同行,几乎是以命相胁地采访了他,说:“你要不接受采访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他同意了,但后来没有播。我明白了那个采访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后来完全没有办法编成片子。媒体的常规经验,在卢安克面前是行不通的。

他不是要为难谁,他只是不回答你预设的问题……你已经在他书里看过的,想好编辑方案的,预知他会怎么回答,预知领导会在哪个地方点头,观众会在哪个地方掉眼泪的问题。

我放弃了。

脚底下的炭噼啪作响,每响一下都是小小的通红的崩溃。我不带指望地坐在那儿,手里写的提纲已经揉成了一团。这些年采访各种人物,熟极而流的职业经验,土崩瓦解。

卢安克忽然说:“昨天……”

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们去那孩子家,那时候正烧火。你说你冷了,他很认真的,他一定要把那个木柴劈开来给你取暖。后来他发现,你是有目的的,你想采访有一个好的气氛,有做事情的镜头,有火的光,有等等这样的目的。他发现的时候,就觉得你没有百分之百地把自己交给他,他就不愿意接受你,而你要他带你去菜地看,他不愿意。”

我连害臊的感觉都顾不上有,只觉得头脑里有一个硬东西“轰”—下碎了:“是。咋天晚上还想了很久,我想一定是我出问题了,但出在什么地方呢,我就问她。”我指指站在边上的老范,“她安慰我,说不会的,她觉得他很接受我们了。我说不是,我说接受我们的孩子不会是那样的一个表现,一定是有一个什么问题。”卢安克说:“他怪我带你们上来,说要把我杀了。我也觉得对不起他,就跟着他跑下去了。”天哪。

我说:“我很自责,我觉得我做错了,我都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目的是好的,但是是空的。”

“空的?”

“空的,做不了的。如果是有了目的,故意去做什么了,没有用的,没有效果,那是假的。”他的声音很慢,我从没听过一个人在镜头面前的语速这么慢。

“你是说这样影响不到别人?”我喃喃自语。

“这个很奇怪,想影响别人,反而影响不到。因为他们会感觉到这是为了影响他们,他们才不接受。”

“很多时候我们的困难是在于说,我们是……”——不,不要说“我们”了,不要再伪装成“我们”来说话了,“……我是成年人,这些经验成为一种障碍,我能够意识到它,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把学生的事情当成认真的,自己的事情不要有目的,我觉得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