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5页)

这情况罗丝全看不到。她从来没有过任何爱情的经验。她对这方面的经验只有从书本上看到的那些,在书本上,日常的现实生活被幻想带进了非现实的神话世界;她哪里知道这个粗鲁的水手正在钻进她的心房,把种种积压的力量储藏在那里,它们有一天会砰的爆炸起来,一阵阵烈火般在她身子里翻腾。她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之火。她对爱情的理解纯然是理论的,把它看作一股摇曳的火焰,轻柔有如露水的滴落或静止的水面上的漪涟,冷澈有如夏夜天鹅绒般黑的天空。她把爱情看得更像是平静的温情,在一个花香馥郁、光影迷离、虚无缥缈、万籁俱寂的氛围里,被拿来温柔地献给心爱的人。她想象不到火山爆发式的激情、它那炙人的高热和使四周成为一片焦土的威力。她不知道自己的潜力,也不知道世界的潜力;生活的大海对她是一片幻觉的海洋。她父亲和母亲的伉俪之情就是她心目中理想的恋爱关系,她盼望着有一天跟一个爱人没有冲突、没有摩擦地走进这种平静、甜蜜的生活。

因此,她把马丁·伊登看作一个新奇的人,一个陌生人,她把他对自己的影响也看作是新奇和陌生的。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同样的,当她在动物园里看着野兽的时候,在目击一阵狂风,或者被明亮、分叉的闪电吓得直哆嗦的时候,她也体会到不寻常的感情。这些事物里头带着一点宇宙般广大无边的东西,他身子里头也带着一点这种宇宙性的东西。他来到她身边,吐露着广大的天空和辽阔的原野的气息。他脸上带着热带太阳的熊熊烈火,鼓鼓囊囊而富有弹性的肌肉里满是原始的生命力。在他那个神秘的世界里,男人是粗暴的,干出来的事更来得粗暴,他被弄得遍体鳞伤,这个世界的边界是在她的天地以外的。他是野蛮不羁的,然而,他对她却是如此俯首帖耳,这叫她暗地里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同样的,她还感到了一般人都有的那种直想驯服野兽的冲动。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冲动,而她压根儿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种想望,要把他的肉体照她父亲的形象重新捏一个样,而她父亲的形象,在她看来,才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因为她缺乏经验,她也就没法明白,她从他身上感到的那种宇宙性的东西,实在就是那种最富于宇宙性的东西,爱情,它用同样大小的力量把天南地北的男男女女拉拢在一起,驱使公鹿在发情期中自相残杀,并且甚至使元素跟元素也没法抗拒地化合起来。

他进步神速,真叫人吃惊,感到兴趣。她发现他身子里有些出人意料的优秀品质,这种种优秀品质像栽在适宜的泥土中的花木,一天天在茁长。她朗诵勃朗宁的作品给他听,他对有些疑难的章节作出奇特的解释,使她时常觉得想不通。她无法理解,因为他对男人、女人和生活有丰富的经验,他的解释时常要比她自己的来得正确。她以为他的看法是天真的,虽然她时常被他那惊人地奔放的理解力弄得兴奋起来,这理解力活动的轨道处在星空中,圈子那么大,叫她追随不上,只能坐在那里,被这种出人意料的力量刺激得心里卜卜跳。接着她弹琴给他听——这回可不再是警告他——而是用音乐来探测他的心胸,这音乐能够达到她自己所达不到的深度。他天性向往着音乐,就像花朵向往着阳光一样,他从一向听惯的工人阶级的拉格泰姆乐曲和小调,一跳跳到她差不多背得出来的古典表演曲,真未免太突兀了。然而他像一般听众一样,流露出对瓦格纳的爱好,当她把《汤豪塞》序曲的大意跟他说了,它就使他着了迷,她演奏的别的曲子可没有这么大的魔力。这阕序曲直截了当地体现了他的一生。他过去的一辈子就是那个“维纳丝堡”主题,而她呢,不知怎么着,他以为跟那个“朝圣者合唱曲”主题很相像;这乐曲把他带进一个崇高的境界,他从那儿再一直上升上升,进入心灵探索的辽阔、缥缈的精神王国,在那里,善和恶天长地久地交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