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去寒来春复秋(第4/11页)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

“——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父眼前:

“孩子水葱似的,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父不耐烦了,扬手打断: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地土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下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头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觑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晌。

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咝咝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坠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折摊开了。

关师父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出戏似的:

“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父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父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至此,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父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悄悄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儿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地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饭加衣”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搓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