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第6/9页)

狗大叫着往前扑,我一弯腰,那狗就跳开了。我向前挪动了两步,一点点接近了那个铺子。

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我知道那是看林子的老头在吸烟。我想他的年纪一定很大了,因为老人们常常深夜不眠。接着一个很粗的嗓门喝住了狗,招呼我走过去。我走到铺子跟前,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又把我揽到身边,在黑影里费力地看了看我的脸,好像刚刚看出我是一个少年。老人对在我的耳朵上问:

“抽烟儿吗?”

直到了这一刻,我才从声调里辨别出,坐在面前的原来不是一个老头儿,而是一位老太婆!我的心不知怎么咚咚地跳起来,大概因为太出乎意料了吧。

“我还以为是老大爷呢。”我怯怯地说。

“抽烟儿吧。”

老太婆把烟锅递过来,后来又想起什么,磕了磕,重新装上了一锅烟。她不管我嫌不嫌脏,把烟袋杆儿一下捅进我的嘴里,接着划亮了火柴。

我借着火光盯了一下她的脸,再也顾不得吸烟了。那是一张特别衰老的脸,嘴巴窝窝着,好像没有一颗牙齿了。她穿得破破烂烂,戴了一顶黑呢子小帽,花白的头发从帽檐那儿钻出来。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年纪不是特别大,因为闪着兴冲冲的光。

我装着会吸烟的样子咂着烟嘴,她却把我一下搂进了怀里,还在我的额头那儿亲了一口。我想这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她怎么能跟一个不认识的过路人这样亲热啊!那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男子汉了……我吧嗒吧嗒吸了两口,只是掩饰慌乱而已,因为这一路上我都惊魂未定。我没有把烟吸到肚里去。老太太看着我吸烟的样子,高兴起来,咯咯笑,还把烟锅从我嘴里拔出来,插到自己嘴里吸上两口,然后再送进我嘴里。我觉得有黏黏的丝线连着我们俩的嘴巴,就禁不住吐了一口。老太太说:

“我掐着指头算了算,知道这夜间会有个孩儿来。”

“我不是孩儿。”

老太太笑起来:“怎么不是?你还不是孩儿吗?”说着又把我往怀里按了按,甚至解开了那脏腻的棉衣大襟,把我揣进了深处,搓揉两下又包裹起来。她的手硬硬的,我想挣脱已经有点晚了。就这样,她默不做声地抱了我一会儿,然后商量似的说:

“孩儿,躺这铺里和大娘过一夜吧。”

我使劲摇头。

“从来没个孩儿和我一块儿过夜,只好一夜一夜搂着狗睡。”

“我又不是狗。”

老太太笑了,笑着去擦眼睛,擤鼻涕。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擦,说:“我的狗懂事啊,搂着它,它一动也不动,夜里怕我惊醒,起来解手都是轻手轻脚。”

我感到真好笑。

老太太沉默一会儿,又说:“你还是在这儿过一夜吧,啊,就让我搂一个孩儿吧。”

“我不,家里人等着我哪。”

老太太不做声了。她肯定十分悲伤。她那两只手一直紧紧地搂着我。这样又搂了一会儿,她才把衣襟掀开,把我放了出来。她嗓子变得哑哑的,说:

“那你走吧,孩儿,回去找你妈吧。唉……”

她深深地叹了一声,那嗓子低极了,好像在一瞬间我们俩有了什么深情厚谊似的。

她一句话说完,鼻子就被什么堵住了。

我趁这工夫赶紧逃开了。因为跑得太急,一起身就被石桩绊倒了。她上前把我扶起,我却吓得连头也没有回,一跃跨过了栅栏。跑呀跑呀,直到听不见狗的吠叫才停下脚步。我的心扑通扑通跳,望着漆黑的夜色,突然愣住了。我猛地醒悟:这个老太婆,还有沙丘里的白衣女子、大鸟,肯定都是一个人——他们都是那个顽皮的沙妖变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