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2页)

她低着头,两只手拎住不大的花布包袱,认错一样地站到罗家园的面前。“我没有写信给局里……”她嗫嚅。

罗家园一手扶住车龙头,一手伸出去,把杨云的包袱抓过来,挂到另一边的龙头把子上。“是我给农校打了电话,问到了你们放寒假的日期。”他说,“你现在是局里培养的人才,头一次回家,我应该代表组织欢迎。”他一拍车后座:“上来,我带着你。”

杨云吓得连退几步:“不行,局长,我不能够……”

罗家园不由分说就去揽她的腰:“上来!你怕什么?”

杨云生怕他做出更过份的举动,慌忙爬到后座上。

“坐好啊。”罗家园吩咐,然后侧过身,左脚踩在踏板上,右脚尖在地上连蹬几步,车子飞驶起来,他趁势骗腿上车,车子被他蹬得往前猛一窜。

一夜,跟久别的寡母有说不完的话。说到农校的饭食,说到解剖课,说到劁猪,也说到乔六月的水稻杂交。不过她没有提乔六月的名字。女孩子的初恋,不好意思就这么宣布了,得在心里悄悄藏上一段时间,悄悄地甜,悄悄地笑给自己看。

母亲也告诉杨云许多事。杨云的工资,每月都由局里派人送过来。重阳节的时候罗局长来看望过她一次,送了一笸箩的梅花糕。街道上安排了她的工作,在缝纫组,专门为上海的工厂缝制工作服,每月工资有二十多块钱。听街道上说,这工作也是罗局长通过民政部门打过招呼的。

“云啊,”母亲说,“罗局长这个人不赖。”

杨云回答她:“人家是共产党的局长,我马上就是局里的技术人员,人家党内有政策,对知识分子要照顾。”

母亲“哦”了一声:“共产党的政策好啊。”她说。

第二天,农林局办公室的小通信员骑着罗局长的加重“永久”过来了,在门口放下一小袋糯米粉,一蒲包花生,一只金华腌火腿。“局长说,要过年了,大家乐一乐。”

杨云追出来问:“大家都有吗?”

“都有。上班的人都已经领过了。”

杨云放下心。

通信员已经骑车往回走,半道上又折了回来:“忘了说个事,局长让你晚上去他宿舍,汇报学习情况。”

“好的。”杨云答应,一点也没有多想。

晚上她去了县政府宿舍区。长条形的一排房子,木板铺地,走廊相通,厕所和洗脸间在走廊两头,过道里可以用煤球炉子做饭,县里最高级的单身宿舍。罗家园的房间在走廊顶里边,离厕所最远,少了一点方便,却也少闻了许多气味。

他已经修饰过了自己。杨云一眼就做出这个判断。明显的标志是脸颊上没有发青的胡茬,房间里有香肥皂的气味。准确地说起来,罗家园不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单身汉,他讲究卫生,喜欢整洁,懂得用汽油擦洗油墨就是一个例证。他的房间里,被子迭得比豆腐块还要方正,床单扯得平平展展,洗过的碗筷用纱布盖着,牙刷牙膏插在漱口杯里,白底蓝条子的毛巾晾在脸盆架上。

所有的东西,都在它们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呆着。他不允许越轨,不允许彼此间的错位。这是一个有意志更有执行能力的人。

他请杨云坐,自己隔着桌子在她对面坐下。他肯定了杨云的学习成绩,随口报出她的期末考试分数。他还提到她为解剖学老师当助手的事,第一次为小猪做绝育手术获得成功的事。还有,她喜欢读书,常去图书馆;她吃饭有点挑剔,不吃肥肉和卷心菜;她跟同宿舍的女生呕过一次气,因为那姑娘总喜欢自说自话用别人的碗筷……等等,等等。

杨云满脸通红地坐着,想不出来时间是怎么一分一秒过去的。她此刻才算明白,一个人只要置身于集体当中,就没有隐私可言,连抠鼻孔剔牙缝的权利都没有。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道眼神,都会被无数的人监视,收集,通过一根细细的电话线,汇拢到上级领导的耳朵里。她还不十分清楚的是,每个农校的学生都有此种待遇呢,还是青阳农林局长罗家园对于她的特别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