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8页)

项目年年都有,经费年年增加,看你有没有本事拿到。有项目在手,雇人添设备出差出国甚至餐费通信费买电脑买复印机买纸张的费用,统统都有了着落,可以用“项目经费”的名义报销,可以大大的丰富教授学生的业余生活,还可以凭着项目评上“特聘教授”,享受“特别津贴”。但是项目也是烫手的山芋,如何争取、如何使用、最终如何结项交差,这都是学问,要费心费力,烦不胜烦。

罗想农问小彭:“几页?”这是问项目申请表格的页数。填表是一项重大工程,理工科出身的人尤其憷头。前期成果,研究意义,研究开展,研究内容……谁能分得清这几个词组之间的微妙差别?

哗哗的翻纸声。这是小彭在点数。“二十八页。还好吧?”回答是小心翼翼的,怕罗想农发怒,知难而退。罗想农是学科带头人,如果他打了退堂鼓,下面的助手们就没戏唱,整歇,明年一年甚至之后几年的科研经费都没了着落。

罗想农心里的火已经在嗤嗤发响地往上冒了。不要项目吧,是他无能,不入流,三两年一过,即刻就成了本专业被淘汰的人物,一切都靠边站,连博士生都只能招别人挑剩的。要到项目呢,紧箍咒从此戴上了头,没完没了的填表格,报进度,检查,汇报,总结,恨不得详细到每一日每一小时都有些什么发现,干出了什么成果。高度的教研成果的量化考核,把高校教授们折腾得永无安宁之日。

罗想农现在很怀念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学时光,那时候国家经济还是一头沉睡的怪兽,人们没有被追咬的恐惧,可以悠闲地读书,轻松地授课,挑选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做研究,不慌不忙,闲庭信步。那时候校园里的空气是纯净的,清凉的,饱含着书本的芳香和思想的甘美的。那时候他带着一群年轻人跑去武汉水生所的白鳍豚养殖场,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做人工饲养状态下的白鳍豚的“声行为研究”,做声谱图,做肾上腺素的测试,做疾病防治的报告。他们的生活简单,使用的器材和交谈的语言也简单,但是他们的研究成果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也正是因为那些可爱的白鳍豚,他和乔麦子,他们在江水的涛声里结合,在泪水和悲伤中,彼此安慰,灵魂入毂,完成了人类行为中的重大仪式。

小彭在电话中再次询问:“报吗,罗老师?”

罗想农闭上眼睛,静默了三秒钟的时间,睁开来,疲惫而无奈地吩咐:“报吧。你先填个草稿,发过来我再修改。”

“要有你的签名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只有一星期时间,过期不候的。”小彭有点着急。

“我争取。”他答应,小心不把话说死。

如果一星期之内乔麦子不能赶到,母亲的骨灰还没有下葬,他就分身无术了。项目年年都有,母亲的葬礼一辈子只有一次,轻重缓急他分得清楚。

实在不行,小彭还可以开车把表格送过来。高速公路,一来一回不过六七个小时。现代化生活是一把双刃剑,破坏了很多事,但是也在成就着更多的事。

临近中午前,罗想农出门,沿着江岸镇上一条尘土飞扬的水泥路,走过几个卖油盐酱醋的小超市,走过一个家电修理部,两家服装店,一家日杂用品店,一家鲜花水果店,穿过一片小小的停车场,踏进袁清白名下的那家江鲜土菜馆。

饭馆经理还认识他,晓得他是袁老板的好朋友,刚刚过世的“杨先生”的大相公。生意人靠的就是眼力好,嘴巴甜,食客只需要来一次,下回再来,便是熟人。

经理的模样奇特,长得呲牙咧嘴不说,还瘦,瘦得三根筋绊着一个头,好像存心要把自己虐待成这副惨样,好证明自己守着一个饭馆而没有偷吃扒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