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4页)

心中原本苦恼,又在极强的灯光下遇见这新异的活东西,他没有了主意。自己既不肯动,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进屋去,或是命令他干点什麽,简直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一种什麽也不像而非常难过的折磨。

「嗨!」她往前凑了一步,声音不高的说:「别楞着!去,把车放下,赶紧回来,有话跟你说。屋里见。」

平日帮她办惯了事,他只好服从。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他很想要思索一下;楞在那里去想,又怪僵得慌;他没主意,把车拉了进去。看看南屋,没有灯光,大概是都睡了;或者还有没收车的。把车放好,他折回到她的门前。忽然,他的心跳起来。

「进来呀,有话跟你说!」她探出头来,半笑半恼的说。他慢慢走了进去。

桌上有几个还不甚熟的白梨,皮儿还发青。一把酒壶,三个白磁酒盅。一个头号大盘子,摆着半只酱鸡,和些熏肝酱肚之类的吃食。

「你瞧,」虎姑娘指给他一个椅子,看他坐下了,才说:「你瞧,我今天吃犒劳,你也吃点!」说着,她给他斟上一杯酒;白干酒的辣味,混合上熏酱肉味,显着特别的浓厚沉重。「喝吧,吃了这个鸡;我已早吃过了,不必让!我刚才用骨牌打了一卦,准知道你回来,灵不灵?」

「我不喝酒!」祥子看着酒盅出神。

「不喝就滚出去;好心好意,不领情是怎着?你个傻骆驼!辣不死你!连我还能喝四两呢。不信,你看看!」她把酒盅端起来,灌了多半盅,一闭眼,哈了一声。举着盅儿:「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

祥子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遇到这种戏弄,真想和她瞪眼。可是他知道,虎姑娘一向对他不错,而且她对谁都是那麽直爽,他不应当得罪她。既然不肯得罪她,再一想,就爽性和她诉诉委屈吧。自己素来不大爱说话,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心中憋闷着,非说说不痛快。这麽一想,他觉得虎姑娘不是戏弄他,而是坦白的爱护他。他把酒盅接过来,喝乾。一股辣气慢慢的,准确的,有力的,往下走,他伸长了脖子,挺直了胸,打了两个不十分便利的嗝儿。

虎妞笑起来。他好容易把这口酒调动下去,听到这个笑声,赶紧向东间那边看了看。

「没人,」她把笑声收了,脸上可还留着笑容。「老头子给姑妈作寿去了,得有两三天的耽误呢;姑妈在南苑住。」一边说,一边又给他倒满了盅。

听到这个,他心中转了个弯,觉出在哪儿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同时,他又舍不得出去;她的脸是离他那麽近,她的衣裳是那麽乾净光滑,她的唇是那麽红,都使他觉到一种新的刺激。她还是那麽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变成另一个人,还是她,但多了一些什麽。他不敢对这点新的什麽去详细的思索,一时又不敢随便的接受,可也不忍得拒绝。他的脸红起来。好像为是壮壮自己的胆气,他又喝了口酒。刚才他想对她诉诉委屈,此刻又忘了。红着脸,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几眼。越看,他心中越乱;她越来越显出他所不明白的那点什麽,越来越有一点什麽热辣辣的力量传递过来,渐渐的她变成一个抽象的什麽东西。他警告着自己,须要小心;可是他又要大胆。他连喝了三盅酒,忘了什麽叫作小心。迷迷忽忽的看着她,他不知为什麽觉得非常痛快,大胆;极勇敢的要马上抓到一种新的经验与快乐。平日,他有点怕她;现在,她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变成了有威严与力气的,似乎能把她当作个猫似的,拿到手中。屋内灭了灯。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个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个星,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条,好像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作着星样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