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4页)

他又绕回西安门来,这次他不想再迟疑,要直入公堂的找她去。她已不是任何人,她只是个女子。他的全身都热起来。刚走到门脸上,灯光下走来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似乎认识这个人的面貌态度,可是不敢去招呼。几乎是本能的,他说了声:「车吗?」那个人楞了一楞:「祥子?」「是呀,」祥子笑了。「曹先生?」

曹先生笑着点了点头。「我说祥子,你要是没在宅门里的话,还上我那儿来吧?我现在用着的人太懒,他老不管擦车,虽然跑得也怪麻利的;你来不来?」

「还能不来,先生!」祥子似乎连怎样笑都忘了,用小毛巾不住的擦脸。「先生,我几儿上工呢?」

「那什麽,」曹先生想了想,「后天吧。」

「是了,先生!」祥子也想了想:「先生,我送回你去吧?」「不用;我不是到上海去了一程子吗,回来以后,我不在老地方住了。现今住在北长街;我晚上出来走走。后天见吧。」曹先生告诉了祥子门牌号数,又找补了一句:「还是用我自己的车。」

祥子痛快得要飞起来,这些日子的苦恼全忽然一齐铲净,像大雨冲过的白石路。曹先生是他的旧主人,虽然在一块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感情顶好;曹先生是非常和气的人,而且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位太太,和一个小男孩。他拉着车一直奔了人和厂去。虎姑娘屋中的灯还亮着呢。一见这个灯亮,祥子猛的木在那里。

立了好久,他决定进去见她;告诉她他又找到了包月;把这两天的车份儿交上;要出他的储蓄;从此一刀两断──这自然不便明说,她总会明白的。

他进去先把车放好,而后回来大着胆叫了声刘姑娘。「进来!」

他推开门,她正在床上斜着呢,穿着平常的衣裤,赤着脚。依旧斜着身,她说:「怎样?吃出甜头来了是怎着?」

祥子的脸红得像生小孩时送人的鸡蛋。楞了半天,他迟迟顿顿的说:「我又找好了事,后天上工。人家自己有车──」

她把话接了过来:「你这小子不懂好歹!」她坐起来,半笑半恼的指着他:「这儿有你的吃,有你的穿;非去出臭汗不过瘾是怎着?老头子管不了我,我不能守一辈女儿寡!就是老头子真犯牛脖子,我手里也有俩体己,咱俩也能弄上两三辆车,一天进个块儿八毛的,不比你成天满街跑臭腿去强?我哪点不好?除了我比你大一点,也大不了多少!我可是能护着你,疼你呢!」

「我愿意去拉车!」祥子找不到别的辩驳。

「地道窝窝头脑袋!你先坐下,咬不着你!」她说完,笑了笑,露出一对虎牙。

祥子青筋蹦跳的坐下。「我那点钱呢?」

「老头子手里呢;丢不了,甭害怕;你还别跟他要,你知道他的脾气?够买车的数儿,你再要,一个小子儿也短不了你的;现在要,他要不骂出你的魂来才怪!他对你不错!丢不了,短一个我赔你俩!你个乡下脑颏!别让我损你啦!」

祥子又没的说了,低着头掏了半天,把两天的车租掏出来,放在桌上:「两天的。」临时想起来:「今儿个就算交车,明儿个我歇一天。」他心中一点也不想歇息一天;不过,这样显着乾脆;交了车,以后再也不住人和厂。

虎姑娘过来,把钱抓在手中,往他的衣袋里塞:「这两天连车带人都白送了!你这小子有点运气!别忘恩负义就得了!」说完,她一转身把门倒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