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3/6页)

团支书王掖生脱光了膀子,身上溅满泥点。他干活时最讨厌游手好闲的人在眼前晃,比如这个徐北方。他仅刨了几镢头,就说人太挤,干这活根本不需要这么些人。不一会儿就见他端了画架子,画那两棵枇杷树。树上总共结了十来个果子,比羊屎蛋大点,有啥画头?他觉得他装模做样,其实是懒骨头,不想干活。团支书对这种人从不进行口头教育,那样毫无效果,他只是闷头苦干,用双倍的力气拼命干,让这种人看着惭愧。

其实徐北方一点也不惭愧。他甚至连团支书那渗满汗星子的方方后脑勺都没去注意过。他只觉得每天让他画画的时间太少了,时间都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占满。令他奇怪的是,许多人都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当最正经的事来干。他觉得要干的事太多,而时间却被白白浪费掉。他想按自己的准则过自己的日子,就这么回事。他谁的账都不买,谁也别想改变他。他刚才干活时偶然抬头,发现一片深绿中露出几点嫩黄。不知怎么,他被这几个可怜巴巴的果实感动了,这是树挣扎着表现的一点生机。那些长势不良的小果子妙不可言,它挂在过于茁壮、茂密的树上,令人心酸地为夏天捧出一点奉献。这一点奉献已是它的全部。

他拿出画笔,调好颜料,刚才找到的那点内心感觉已经没了。这时,他才看见那个一起一落的方方的后脑勺。他干得那样认真卖力,一下一下抡着镢头,动作均匀得像部机器。他这个形象鼓动着一群人煞有介事地忙,其实这里挤不下这么多人。大家相互妨碍,却忙碌得十分融洽。他画了三两笔,突然恨起这帮呼哧带喘的人来。

许多人弄得满身泥,似乎就得到了某种证明,退到一边,聊起天来。像团支书那样傻干,他们认为是大可不必的。他们跑去看徐北方的画。画上一片含混,有人评介说“像屎一样”。于是人们开始乐。徐北方并不恼,也不乐。他有意要表现这种“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气质。他压根不把这些人的看法放在心上。

炊事班小周挑着猪食走过,众人把注意力移到他身上。他剃个青光头,表情很超然。

“这家伙病得不轻!”有人说,“据说医生怀疑他得的是‘幻想狂’……”

小周最近一直在给中央军委写信,说他发现了一种战备粮,只要啃手指头那么一点,就能一整天不饿,而且保证营养。他还把它搞出一套理论,写了本书。他热衷地推荐自己的发明却得不到认可,这使他大惑不解又委屈冲天。有次他拿了块东西去找军需部门的首长。首长恐惧地看他把拇指大的一块“战备粮”吞下去,忙问:“要紧吗?”他说完全不必在乎胃的异常蠕动。他非得请首长尝—块,说:“您吃吃看,随时把感觉告诉我。假如大家都不把感觉告诉我,我就无法对它进行改进。虽然说它目前的味道差劲,但我认为这是个次要问题。”等他一走,首长就把那东西以窗口扔了出去。他连续跑了许多首长家,结果全一样,都把他的发明从窗口扔出去了。终于有一天,来了两名精神病大夫。大夫很和蔼地跟他谈了一阵,对他的重大实验表示极大关心,又翻了翻他床下堆满的手稿。私下里跟刘队长说:“病状比较明显。”

从此吴太宽不让他做饭,只让他喂猪。大家还是担心,伙房那几只大铅桶一模一样,哪天他把盛饲料的跟盛面条的弄混就惨了。吴太宽还不许他写字看书,不许他拿大顶,不许他用鼻子吹笛子。他也从此不吃饭,每天吃块“战备粮”。事实证明,他没饿死。

从小周开始,人们对周围的人都警觉起来,总想在谁身上发现异常现象。比如某人特别爱剪报纸,各类报纸都有他认为事关重大的文章;于是报纸一经他手就千疮百孔。比如某人半夜老讲梦话,每次都是啰啰嗦嗦地检讨自己。包括刘队长的两个儿子都不大对劲。有天小半拉儿在马路上挨了打,大半拉儿不但不帮,还高兴地到处说:“这矮子给人打死就好了,那我就成了独生子,独生子不用插队落户!”还有还有,那个小号手伊农,每天对着墙歪着嘴练号,练得楼上楼下的人都脾气急躁起来。连牧羊犬“颗勒”也多少有点疯疯癫癫,总见它吐着舌头煞有介事地跑来跑去,不懂它怎么成天都那样忙。只要留心,从任何人身上都能找着类似小周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