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招(第2/9页)

小屋前的稻场,又多了一只狗,成天趴在云松爷的脚下。云松爷喜欢沿着垸里慢慢走动,狗摇着尾巴跟在后头。大家对读书人都敬重,尊称云松爷为“先生”。他点头笑笑,“唔”的一声。凤招大家也知道了,是先生新娶的媳妇,母亲便让我叫她“凤娘”。下雨天,婶娘们在我家坐在一起嗑瓜子聊天,说起这个凤招,最熟悉的还是云海爷的媳妇秀云娘,两人现在是妯娌,偶尔也会说说话的。“她说的话,跟电视里的人一样,俺这个土话人家都不晓得听不听得懂。”秀云娘说着,又压低声音说,“我大哥云松都六十好几咯,这个凤招也就三十一二岁,之前嫁了一个人,生了一儿一女,没过两年,丈夫出车祸死了;又嫁了一个人,又生了一儿一女,过不了两年,那个人得癌症死了;现在她又嫁给我大哥,你说能图么子?”大家愣了一下,有人说:“你大哥是老师,有退休金,是图这个?”秀云娘一拍手,“对咯,否则你想啊,人家还多年轻,为么子嫁给你一个老头子?对不对?”大家纷纷点头说是。

凤招不跟我婶娘们来往,她也不像云松爷那样喜欢坐在门口,经常看不到她。有时候问起,云松爷说:“她啊,看她孩子去了。”再问起她孩子的事情,云松爷眯缝着眼睛打瞌睡,问话的人也就讪讪地走开了。再过些天,门口多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十岁,女孩八岁,都是凤招跟第二任丈夫的孩子。这些都是秀云娘跟我们说的,“拿自家的钱,养别人的伢儿,我不晓得我大哥么样想的。这个钱给我屋东儿,也比给外人吃强,你说是不是?这不是老糊涂了么?”大家都说是。

两个孩子不在我们小学读书,他们都在城里的实验小学读书,平时住校,到了周末,凤招就接他们过来。她骑着自行车,女儿坐在前面的横档上,儿子坐在后头的车座上。我们放学,父母从来是不接的,自己背着书包走在去垸里的泥路上。有时候听到叮铃铃车铃响,回头看,是凤招的女儿在按车铃。凤招一边往前骑,一边小声说:“郭颖,不要乱动。”郭颖抬头看她,做了个鬼脸。有时是后面的儿子松了手,去抓空中的蛾子,凤招忙说:“郭浩,抓紧了好不好?”郭浩也听话地搂着她的腰。我们这些孩子都很羡慕他们能坐自行车,也羡慕他们一身的新衣裳。

太阳好时,凤招把小桌子搬出来,郭颖和郭浩趴在那里写作业。云松爷坐在他们身后听戏。凤招拿出一本杂志,搬个小板凳坐在云松爷后头看。郭颖有不会做的题目,跑来问凤招,凤招看了半天说:“问先生。”凤招接着看杂志,一抬头见郭颖还在那里,眉头皱起,“你怎么还不去呢?”郭颖只好拿着本子,走到云松爷边上,声音小小的,云松爷凑过来问:“你说什么?”郭颖没说话,转身又回到桌边,郭浩趴在桌子上笑。云松爷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走了过来,“题目难不难?要不要吃糖啊?”郭颖和郭浩低着头写字,不说话。凤招说:“不要老给他们买糖吃,他们牙齿不好。”云松爷说:“小孩子长个子,需要糖分嘛。你说是不是?”凤招说:“郭浩有个蛀牙。”云松爷说:“那我带他去医院看看。”凤招说:“那你记得。”

我家门口阳光充足,很适合晒太阳,云松爷有时候也会过来坐坐。我不会做的题目,我母亲也让我问先生。云松爷坐起身,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睛看题,笑了笑,拿起笔来画了两道,“这个简单嘛,你看我写的步骤,看明白了吗?”我点头说明白,又继续拿回去做。做做又抬头看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男人。我父亲,还有那些叔爷们,从地里回来,经常是一身脏,而云松爷从头到脚,没一处是不干净的。他那头发,一丝不乱,涂了发蜡,硬挺挺地往后贴着;脸色红润,不见胡茬;手指细长,指甲缝隙里也没有泥。走近他时,还能闻见我说不上来是什么的香气。有时他用方言问我:“庆儿哎,你长大了想做么事啵?”我说:“不晓得。”他说:“要不要上北京?”我说:“不要!”他说:“说到底还是屋里好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他也不介意,眯着眼睛对着逐渐西沉的夕阳,忽然一字一顿地朗诵起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