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熊(第2/6页)

克鲁索不再硬挺挺地站着,他们俩一起在艾德的床上坐下。“父亲把我俩送到那里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以后要一直待在那儿,我是说,不知道这后来会变成个收养的故事……罗姆施塔德,我的姨夫,给他研究所里的所有东西和所有人都照了X光,包括我和我的姐姐,而且他最喜欢照的就是我们俩,我觉得是因为我们俩个子小,放在他那些仪器里大小刚好。能用我们做研究,这让他特别高兴,几乎算得上柔情脉脉。他不断抚摸我们的头,不过那只是为了让我们保持安静而已。我当时总有种感觉,好像他用手抹去了我的思想。

“来希登塞岛之前的岁月已经很遥远,就像是上个世纪里的某个被遗忘的大洲,我碰巧在那里活过一次而已,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在那里经常坐在壁炉前。我首先想到的总是那个壁炉,在我父亲的书房里,那里还铺着一张骆驼皮,那是我最喜欢待的地方。父亲常对来拜访的人说:我骑过那头骆驼,当时我们住在咸海边。这些客人听到这儿,都会朝我看过来,冲我点点头,于是我也去骑那头骆驼。我是伟大的鞑靼将军,跟将军一样高大,骑着骆驼走在荒原上。经常有说德语的人到书房里来,有些人会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仿佛我会泄露他们那些低级的、令人费解的秘密一样。我骑着骆驼,盯着壁炉里面出神,因为国家在那里,辽阔天地在那里。我当时五岁,眼前是整个荒原,你明白吗,艾德?”他举起那张写着特拉克尔诗的纸,就像那上面写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那个壁炉是浅蓝色的——那就是荒原。壁炉里面是黑色的,那是我们,我和我的军队要奋力穿越的夜。持续不断的黑暗,始终保持敌意的火光。我记得非常清楚:壁炉的横眉上有一块浅蓝色脱落了,破损的地方就像冰一样闪闪发亮,冰和雪,荒原上总是很冷。我骑在骆驼上,身后是我姐姐,她叫……好吧,你已经知道了,她叫索尼娅。”握在他手里的那首诗又想要颤抖,但他抻住了纸,纸被抻得平平的。

“我们骑过荒原的时候,父亲突然冲过去,我们的将军——我不知道他当时是否已经是,或者他是否真的曾有过这样的军衔,但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他就是将军,他有那种宽宽的肩章,你知道吧,俄罗斯的那种肩章差不多跟肩膀一样宽——有的时候,父亲话说到一半会突然冲到窗户跟前,冲着外面的训练场,对着那些士兵吼几句。每天都要操练,星期天操练的时间最长。他通常都会表示不满意,我想,那的确很难,他们得走队列,按照画在沥青地面上的线条走圆圈或者正方形,看上去就像在跳舞。实际上从房间里看不到很多,因为他们把锅炉房的烟囱直接立在了他书房的窗户外面,也许是有意的。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得到。两百双皮靴,踩着节奏,整栋房子都在颤抖,我坐的镶木地板也在颤抖。假如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从他身上就能看得出来,从他的脸上:那张脸会慢慢地绷紧,他会先忍一小会儿,然后就忍不住了。实际上,我平时很少看见他那样,他不是个暴躁易怒的人,可能对他来说,那就像是有人在大型交响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拉错了小提琴一样。

“那些皮靴的声音就像大海的波涛声一直在我耳边。还有唱歌的声音。警卫员的营地在训练场的另外一边,几乎紧挨在我们房子的后面。整个那片地方全是木制的小瞭望塔,外面围着一圈围墙,拉着带刺的铁丝,错综交叉。那个地方叫俄罗斯城七号[2]。小时候我常常想这个数字的意思,还自己想象出其他六个俄罗斯城。那些小城跟我们的这个一模一样,有大别墅、训练场、射击场、公寓楼、土豆仓库、煤炭仓库、监狱和操场,还有一个像我一样在壁炉前骑在骆驼身上的小男孩儿,七个德国境内的俄罗斯小城里的七个勇敢的壁炉将军,这简直就是一支军队,当然,我是他们的头儿……”克鲁索端详着那首诗,就像在看一幅画。过了一会儿,他把诗放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