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熊(第4/6页)

克鲁索站起身,把最后一点葡萄酒倒在艾德的酒杯里。艾德感到一阵纯粹的、温暖的感激之情。

“我想,我父亲的俄罗斯德语让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不可或缺的人,本来军官过三四年就调回是很常见的,但我们一直没有被调回去。别人都走了,就我们留了下来。这是红军这个庞大体系中的特殊现象,似乎超出了它的词汇范围。我母亲是很想回国的,她想念自己的家人,他们的马戏场,在俄罗斯城七号,她从来就没有过家的感觉。”克鲁索哽咽了一下,但他又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慢慢地把那首特拉克尔的诗叠起来,就好像这一部分的故事已经彻底结束了。

“父母亲一直跟我们说两种语言,德语和俄语,有时甚至还说哈萨克语,好像跟房间有关,比如在厨房里就说俄语,所以我到今天都觉得厨师迈克应该是俄罗斯人,但那儿又有维奥拉,没完没了地播着德语节目……”

他停下来,好像在思考。

“找机会切断维奥拉的电源可能会比较好,它太吵了,在屋子里制造了太多的废话,大陆上的那种无聊话,跟我们上边这里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跟我们,还有我们的生活……”

“那样会很可惜,”艾德小心翼翼地反驳道,“毕竟维奥莱塔,我是说维奥拉,是克劳斯纳最老的住户,而且它还有个女人名字,这个名字……我是说,你知道的,是《罪与罚》里的。”

克鲁索朝艾德这边呆呆地看了两秒钟,就好像不存在他这个人,然后他继续讲了起来。

“父亲认识母亲的时候,母亲在卡拉干达[7]的一个马戏团里做助理。那儿有很多住在俄罗斯的德国人,曾经的德裔俄罗斯人。那是个有固定演出场所的马戏团,在市中心,有一栋很大的建筑,她给我们看过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亮闪闪的浅色演出服,看上去很小,像个孩子,马戏团的孩子。我母亲很受大兵们的欢迎,她给所有的军团都表演过。玛莎,玛婕什卡,小吉祥物,走钢丝的,这种表演,高奏凯歌的苏联红军队伍里的每一名士兵这一辈子都至少得看上一次,你知道的,俄罗斯人热爱马戏表演。她还教会了我几样本事,几招小魔术,虽然我当时还太小,不那么灵巧。索尼娅不一样,她很快就学会了很多。

“生了我以后,我母亲身体就很不好,所以有一段时间没有登台。她不想再参加巡回演出,根本不想去了,这是后来索尼娅告诉我的,但她还是又复出了。我确信是因为将军,那个在我们面前扮演父亲角色的人说服了她,因为那对他有好处,有利于他在部队里的声望。由于不是每个部队都有高大的大厅,所以她的表演经常在露天地里,在训练场上,地上铺着沙子或者士兵们窄窄的床垫,安全起见,他们还拉起了防护网,就挂在训练场的路灯杆上。这些灯总是亮着,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军官们就像是参加节日或者检阅部队一样坐在主席台上,士兵们按照命令从不同方向入场,一个连接一个连……”克鲁索的声音变了,他现在换成了妈妈这个词。

“他们利用我妈妈表演的机会来宣布对军官和士兵的奖励,有的时候也宣布处罚决定。军官摊开手掌扇士兵的脸,左边,右边,其实也就是这些而已。有一次,我忘记是在哪儿了,妈妈突然也被叫到了前面。她看上去很意外,当然也很害怕,穿着白色芭蕾舞鞋的脚从士兵们臭气熏天的床垫上迈着碎步走过,看上去就像来自另外一个星球。她被授予苏联军队的特殊贡献勋章,这本来是给士兵的荣誉。我们的将军父亲亲手给她挂上勋章,我还记得他把别针从缀着银色亮片的演出服上别进去费了多大的劲儿,也记得我对她的担心。他最后还是别上了,并且敬了一个军礼,在他穿着银色演出服的娇小妻子面前行军礼,后来还亲吻了她,结果碰歪了头上的军帽。整个演出过程中,帽子都那么歪着。那顶歪斜的军帽,他尴尬的微笑,还有四周成百上千的士兵,绽放在那些孩子气的脸上的喜悦,我想,她就是为了这些才做那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