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四章(第2/12页)

我在呱呱坠地那一瞬间,大概即已知晓自己这一存在本身的悖乎常理。我是作为世所罕有的十全十美之人且是作为其底片降生的。而这世上无所不在的尽是不健全之人的正片。假如有人把我冲洗出来,对他们来说那才非同小可。对我的恐惧即由此产生。

对我来说,最滑稽的莫过于世间一本正经教导的所谓“按自己本来面目生活”。一则这原本就不现实,二则如若自己照此办理,当即必死无疑。因为这无非意味将自己这一悖平常理的存在强行纳入统一模式。

如果没有自尊心,或许有其他办法。因为一旦抛弃自尊,即使再扭曲变形的形象也能轻易使人使己相信这便是自己的本来面目。然而,这只能以怪物视之的形象,就那么具有人性价值吗?如果本来面目就是所谓怪物,世人倒可以顿感如释重负……

我处事一向谨小慎微,但自卫本能开有大大的豁口。而且畅通无阻,乘虚而入的风时而给我以陶醉。危险属于常态,故无危机出现。若没有这绝妙的平衡,我便无以生存,因此保有这平衡感自然无可厚非。但下一瞬间,失衡与失落便成为一场恶梦……周旋愈久狂暴愈是变本加厉,惟觉筋疲力尽,甚至无力触动自我控制装置的按钮。我不能相信自己的温情。对人的温情脉脉即是对己的莫大牺牲。这点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信。

总而言之,我的人生一切都是义务,如缩手缩脚的新海员。对我并非义务的,惟独晕船即呕吐。世人称之为可爱的东西,于我无非呕吐而已。

×月×日

不知为什么,百子不大敢来我家。因此大多是放学后在那家卢诺尔咖啡馆碰头,闲聊一个小时。偶尔也去游乐场嬉戏一番,或一起坐过山车。看来浜中家对女儿较为宽容,只要天尚未黑,晚一点回家也没关系。当然也可以约百子看电影,再把她送到家里。但这需要事先打招呼,告知回家时间。这种获准的交往自然乏味,因此两人开始了秘密约会,哪怕短时间也好。

今天百子也是如此赶到“卢诺尔”的。她谈到学校老师的种种不是,同学间的风言风语,并以不屑一顾的语气若无其事地提起某电影演员的丑闻。每次涉及这类话题,貌似古板的百予与同龄少女毫无区别,我适当地附合着听着,显示男子汉应有的豁达。

写到这里,我已没有勇气继续下文。因为我的保留性态度在外表上同随处可见的十几岁少年无意识的保留性态度一模一样。而且无论我如何心术不正,百子都无动于衷。于是我对感情听之任之。而这样一来,居然变得真率起来。倘若我真的变得真率,我存在本身的逻辑性矛盾势必暴露无余,像丑陋的海涂原形毕露。而最伤脑筋的倒是尚未毕露时的海涂。因为水位下降的某一过程,将通过这样一点,即我的焦躁感同其他少年的完全属同一性质,自己额头掠过的悲哀阴影同其他同龄少年的完全属同一性质。如果在通过这点时被百子一把捉住,事情可就非同儿戏。

有人以为女性无时无刻不为是否被爱这一痛苦的疑问所困扰,这种看法是不对的。我原打算尽快把百子逼进这个疑问的围栏,但这头敏捷的小兽坚决不肯进入。即使我坦率告诉她“其实我一点也不爱你”恐怕也无济于事,因为她只能认为这是说谎骗她。惟一的办法就是过一段时间使她产生嫉妒。

我有时觉得由于自己的感觉已被往日迎送的无数船只荡涤一空,因而自己本身多少有所改变。那不可能不对自己的精神丝毫没有影响。船从我的观念产生,而后飞速发育壮大,成为一名符其实的船舶……我的参与也到此为止。一旦进港——直到启航——便与我分别处于两个世界。我由于紧张地忙于迎来送往而很快把前面的忘在脑后。毕竟我不能一会儿充当船舶一会儿扮演码头。而女人的要求正在这里。当女人这一观念最后成为实在感觉时,恐怕将根本不想驶离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