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第2/8页)

那是一个很长的梅雨季节过后,气候开始转暖变晴的夜晚,空气不再那么霉湿,而变得爽朗,身后闸口镇跳跃着的灯笼火把,像眼的星星似的光亮,显得欢乐、轻松和痛快,按说那应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但是,对于二龙来讲,似乎是一种嘲弄,一种讽刺;又好像故意制造罪恶似的,把他拖陷在难堪的罗网里,仿佛他参与了什么阴谋似的。

要是白天在那避风的扇形灌木林前,芦花未曾吐露那番勇敢的表白,他此刻心里罪疚的情绪,或许会轻一点。固然,在娘死后的几年里,芦花终究和谁生活下去的问题,横亘在他们弟兄俩之间,但谁也没有力量下决心突破。直到这一天,偏偏是芦花自己做出抉择的时候,而且也是于大龙终于明白爱情是勉强不得,也等不来的时候,天大的一个问题,却以这样的方式来结局,无论对于生者,抑或对于死者,在感情上,在所付出的代价上,都未免太沉重了。

在登上沼泽地以后,江海引着他们,急匆匆地向于大龙牺牲的烂泥塘走去。甚至到了今天,三十多年以后,于而龙也不大愿意回忆当时的情景。

于大龙是在被敌人残酷地折磨以后,延缓了很长时间死去的,直到傍晚时分,敌人全撤走了,赵亮才把他找到的。那时,他还存有一丝丝意识,于是赶紧打发江海过湖,来寻于二龙和芦花。现在,等他们赶到,大龙已经断气,停止呼吸了。

那个战士拎着桅灯,踩着泥汤走过去,站在于大龙尸体旁边,定睛一看,立刻恐怖地叫了起来,失神地往后一仰,跌倒在水里,桅灯也熄灭了。

于二龙相芦花走过去,看见他们的哥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月光下,显得恬静安详,等到赵亮重把桅灯点亮,他们俯下身去,想看一看他的脸容,这时才看清楚,于大龙被剥光的尸体上,像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衣,不是别的,是爬得密密麻麻的蚂蝗,黑压压的一片,遮住了裸露的身体。那些嗅到血腥味的蚂蝗,继续从水里,从泥汤里涌过来;已经吸饱了血的蚂蝗,也像蚕蛹似的仍然紧吮着吸不出血的尸体不放,看得人发疹,看得人麻心,看得人头皮发炸。

赵亮累得精疲力竭,那些吸血鬼在他的腿上、脚面上,也叮了不少。它们像疯狂了一样,嗜血的本性促使着,不管一切涌过来。

他喊着:“弄到盐了么?快,给我!”

赵亮爬起来,顾不得自己,抓起大把的盐粉,搓弄着于大龙尸体上的蚂蝗,一边狠狠地骂:“让你们吸,让你们吸……”

于而龙现在闭上了眼,顿时觉得那无数的吸血鬼,爬在了自己身上,可不么?爬满了,像那工厂后门守卫室里的木柱,无数的斧痕,印在了自己的心上。哦!生活里的蚂蝗,社会里的蚂蝗,十年来,用多少鲜血,把他们一个个喂得肥头胖耳,这些吸血鬼啊……

于而龙记起他哥最后的呼声:“开枪啊!二龙,向他们开枪啊!”

三十年以前的话,好像在鼓舞着、催促着,满怀信心地期望着、等待着,甚至还含有深情地责备着,鞭策着这位三十年后又回到沼泽地的游击队长。

——哥,原谅我吧,原谅我没有完成你战斗的嘱托,非但我不曾朝他们开枪,而是他们一枪又一枪地射击过来;他们并未倒下,我却伤痕累累。

历史就是这样惩罚于而龙的,但究竟怪谁呢?

于大龙活着的时候,是他和芦花结合的障碍,在他牺牲以后,那并不存在的影子,仍旧是他俩头顶上的一块阴云。不但他自己推拭不开,许多同志,包括眼前吃饱了生虾肉的江海,也不支持,他理正辞严地劝说过。

“拉倒吧!”

“拉倒什么?”

“你和芦花同志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