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秦舞阳(第6/9页)

的确没有。假如我颤抖了,假如我尿了裤子,就不可能接近侠累,更不可能把剑刺入他的心脏,更更没有可能杀掉几十个韩国武士。所以,我知道我必须做的是什么,必须做的就是杀人;我还知道我绝对不能做的是什么,比如不能哆嗦,不能尿裤子。也就是说,要保持头脑清醒。

除了头脑清醒呢?

还有感恩的心,以及爱。

听到这儿我都想唱歌了,感恩的心,感谢命运——我觉得聂政有装逼之嫌,当然,他有装的资本。可我还是隐隐感觉,秦舞阳从聂政这里得不到力量,倒不是聂政不给他,而是给不了。力量这种东西只能来自自身。

何谓感恩之心,何谓爱?秦舞阳继续问。

我身为屠狗辈,严仲子是世代簪缨的贵族,他能纡尊降贵与我结交,能赠金与我老母,当然,我婉拒了,但我深知我应感他恩情,并他日报答。所以我才为他手刃仇人。此为士为知己者死。而我姊尚在人世,我不能连累她的性命,所以我才剜眼毁容剖腹破肠,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这是出于我对亲人的爱。这两点你若没有,你必色变振恐,你必尿湿裤裆,你,你有吗?

燕太子赏识我,我虽然年幼,但太子待我以上宾之礼,这个恩我是感的,而且很感。至于你说的爱……爱……可我没姐姐啊!我连亲人都没有……

可你有荆轲。你是他的副手,你若视他如手足,你自然不会两股战战,更不会——

可……可是他说他要等的,是跟你一样的屠狗的朋友,他还叫我竖子,他根本不信任我……

荆轲对你的不信任,错了吗?

……没错……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给不了你力量,力量只能来自你的内心。

被我不幸言中了吧,我刚才也是这么说的。我很得意自己的判断,几乎忍不住要跟聂政去炫耀一番,可我不经意地一瞥,看到在聂政的目光之下,我的秦兄的脸色已由苍白变成槁灰,显然,这个可怜的孩子被戳中了最疼的地方。

走吧,走吧。离开这个洞,离开这个叫聂政的成功学大师,离开满世界的正确答案。

下山的路上,他一直沉默地走。我几次想对他说,想飞到他耳边大声地说,你胆怯你惜命你耿耿于主管领导荆轲的不信任你颤抖你筛糠你吓得尿了裤子,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你是个人,而不是杀人机器!你比聂政可爱,跟聂政比起来,我觉得你更亲近,更可以交朋友。

可我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我不能向两千多年前的同类输送价值观。

虽然我很希望很希望很希望你能改变历史。

下山后我想到了该怎么开口。

“豫让,”我说,“你可能知道一个叫豫让的人,赵襄子杀了他的主人智伯,并把智伯的头骨当酒杯,豫让绞尽脑汁想为主人报仇,为此不惜拿硫酸把脸烧成烂菜花——我记得未必准确啊,我觉得那时候的漆肯定有腐蚀性——为的是不让仇家认出自己,还把炭吞了一筐,摧残声带成了哑巴嗓子,为的是不让仇家听出自己。他终于在一座桥上等到了机会,可他还是没报了仇,赵襄子的马有预警功能,上桥就嘶鸣,结果赵襄子的侍卫把豫让抓了起来。豫让求赵襄子把衣服脱下来让他砍几刀解解气,就算是为主人报仇了。这个请求说实话非常之孩子气,可赵襄子感其忠义,真的脱了衣服给他,豫让就把老赵的衣服剁得稀烂,就像我这件让你扎了二十二个窟窿的破西装一样,然后对着天空喊,主人啊,我没辙呀,这样就算我给你报仇了行吧!说完就自刎了。后人谁又敢说他没成功呢?这个真实的故事告诉我们,成功的含义不是只有一种。”

“可我连秦王的袍子一角都没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