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宅的女主人(第8/9页)

她怎能承受变成凡人的痛苦?

结束放逐,便是结束存在。

他被云雀的歌声唤醒。所有窗扇、窗帘,甚至这间闷透的卧房封缄已久的窗子全都大开,任光线和空气流泄而入。现在你可以看见一切都那么俗艳,丝绸又薄又廉价,灵柩台的质料不是乌木,而是涂成黑色的纸架在木棍上,就像舞台布景。风从房外吹进大把大把玫瑰花瓣,猩红落英在地板上芬芳旋绕。蜡烛烧尽了,她一定是放了那只云雀,因为他此刻栖息在那具蠢棺材上对他唱着狂喜的晨曲。他全身骨头又僵又痛,昨晚他抱她上床之后自己便躺在地上睡了,把外套卷成一团当枕头。

但现在她到处不见踪影,只有皱乱的黑绸床单上抛着一件轻盈的蕾丝睡衣,上面沾了些许血迹仿佛来自女人的经血,还有一朵玫瑰,一定是从窗外摇曳的茂盛凶猛树丛里摘下。空气充满焚香和玫瑰的味道,呛得他直咳嗽。女伯爵一定是起了个大早去享受阳光,悄悄溜到院里为他摘来一朵玫瑰。他站起身,哄那只云雀站上他手腕,将他带到窗边。起初,他显现出被关太久的鸟对天空的迟疑犹豫,但当他将他抛向流动的空气,他便展开翅膀高高飞进蔚蓝苍穹,他看着他飞翔,心中充满雀跃喜悦。

然后他走进起居室,满脑袋计划。我要带她去苏黎世看医生,治疗她的歇斯底里紧张症;然后去看眼科专家,治疗她的畏光,然后去找牙科医师,把她牙齿形状修整得好一点;至于她的指爪,任何像样的指甲美容师都能处理。我要把她变成不负她美貌的漂亮女孩,我要治好她所有的梦魇。

沉重窗帘拉开了,清晨的明亮阳光如炮火射入。在寂寥的起居室,她身穿白礼服坐在圆桌旁睡着了,面前排列着那副显示命运的牌,牌被摸弄翻洗过太多次,变得太脏,画面也磨损得太厉害,再也看不清每一张的图案。

她不是在睡觉。

死去的她看来老得多,比较不美丽,也因此首度显得完全人性。

我会消失在早晨的阳光中,我只是黑夜的发明。

我留给你一份纪念,是我从双腿间摘下的深暗带刺玫瑰,就像放在坟前的花朵。放在坟前。

我的管家会处理一切。

诺斯法拉杜总是参加自己的葬礼,她前往坟场的路上不会独自一人。此刻老太婆哭着出现了,不客气地比手势赶他走。在几间臭气冲天的室外厕所搜寻一阵,他找到了脚踏车,接着便放弃休假,一路直骑回布加勒斯特,在邮局代收信件的窗口接到一份命他立刻归营报到的电报。好一段时间之后,当他在军营自己房里换上制服,他发现女伯爵的玫瑰还在身上,一定是他发现她尸体时将花插在骑车外套的胸口口袋里。奇异的是,尽管他大老远将花从罗马尼亚带来,它却似乎没有完全枯死。一时冲动之下,因为那女孩那么美丽,她的死又是那么意外而可悲,他决定试着救活她的玫瑰,用衣橱上的玻璃水壶将漱口杯注满水,把玫瑰丢进去,让它凋萎的头漂浮在水面。

那天晚上,当他从食堂回来,诺斯法拉杜伯爵玫瑰的浓重芬芳沿着军营的石墙走道飘来,他那简朴之至的房间充满令人昏晕的气息,来自一朵发亮的、天鹅绒般的、怪兽似的花朵,花瓣全都恢复了原先的盛开娇嫩,恢复了腐败、鲜艳、凄怆的灿烂。

翌日,他的军团便开拔前往法国。


  1. [51]译注:Vlad the Impaler,十四世纪瓦勒齐亚(在今罗马尼亚)君主,生性暴虐,尤喜处人以穿刺于柱(impale)之刑,故名。据称英国作家Bram Stoker便是以他为本(并用了该家族的姓Dracula)创造出吸血鬼德古拉伯爵此一人物。​
  2. [52]译注:Carpathians,中欧主要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