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3页)

“大海发出的是一种什么气味?”镜子问道。

峻吉爱理不理地回答道:

“阿摩尼亚的气味。”

夏雄把目光投向远方。货船的吃水线把船只的上部和下部分隔成钝重的黑色和鲜艳的红色。夏雄思索着那条吃水线的精确性和力量。不仅如此,无数明晰的线条穿插交错着,牢牢地捕获住这一片广袤的风景。但是,地面升腾的暖气流扭曲了一些线条,把它们变成了娇弱的海藻般的东西。

收呆呆地回想起实习生公演时自己初次登上舞台的那个夜晚。他扮演的是一个一开幕便出场的龙套角色。那上升的帷幕的阴影沿着身穿饭店侍应生服装,伫立于舞台上的他的脚边徐徐向上攀沿。自己的身影就这样渐渐显现在光雾弥漫的观众面前,彷佛自己存在的全部都被他人的目光一点点地吮吸掉并移交给了他人的存在——这种感觉油然而生时的那种战栗……

镜子喜欢让年轻人“放野鸭子”,甚至喜欢他们那种茫然若失的状态。她的第六感官告诉她:他们并不是在思考昨天夜里的那些女人。镜子也感受到了在旅行将尽那种疲惫至极反而会复苏的情感的亢奋。惟一的麻烦是一点点猛烈起来的海风或许会搅乱她的头发。当她把手贴在头发上,回首向车子望去时,看见四五个男人簇拥在车子旁边,他们正望着这边嗤笑着。

他们全都身穿被泥土弄脏了的号衣(手艺人、工匠等所穿,在领子或后背印有字号的日本式短外衣。——译注),绑着裹腿,穿着日本式的白短布袜。看样子是这一带的工人。其中一个人还把毛巾缠在头上。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压低着声音,可看见镜子回头的脸庞时却提高了嗓门大笑起来,让人感到那笑声散发出浓烈的酒气。其中的一个人拣起白色的石块,向车子的顶篷掷去。于是爆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声响。随即他们又一起笑开了。

峻吉站了起来。镜子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她是为了阻止峻吉。

收慢慢地从梦想中——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是他自身极其模糊的现实中——睁开了双眼。在进行机智的判断之前他已经放弃了。他还不曾与人争斗过。无论如何,这种毫无预兆地突然爆发的事件是他所难以置信的。

夏雄也深知自己的弱点,但却毫不做作地护卫着镜子。父亲给自己新买不到一个月的车,自己尚不能熟练驾驶,便交给峻吉开这辆车,上面的喷漆转眼之间便惨遭了毁损——他在心里描绘着车子遭到破坏的情景。打孩提时起,便对属于自己的物品颇为淡泊的夏雄,只是用一种空想式的眼神关注着自个人的车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罹遭灾厄。

峻吉背靠着车子,被四个男人围住了。“你们要干什么?”他叫喊道。

“他在抗议。显然他在抗争。他为什么能那么做呢?为了一件仅仅是属于朋友的东西……”收不满地思忖道。收误会了峻吉。在他看来,峻吉是一个相信正义的人。

工人们怒目圆睁,吵吵嚷嚷着,却没有骂出任何一句富于独创性的訔(原文“罒”下面“言”)语。峻吉仔细听着。其中的猥亵话无非是谩骂镜子的。意思是说,一群毛头小子驾着车子招摇撞骗,大白天在这种地方和女人鬼混,真不要脸等等。当那个投掷石块的年长男子误以为峻吉是车主,骂他是资本家的小杂种时,峻吉因这种无中生有的误解而勇气倍增。为了投入战斗,被误解是不可缺少的条件。

那块投掷的石头打在了车门的玻璃上。玻璃虽然没有四处飞散,但却已经布满了蜘蛛网一般的龟裂。

就在刚才的一瞬间里,峻吉压住了掷石块的那个男人的手腕,所以削弱了石头的力量,没有把玻璃击成碎片。同时另一个男人想用穿着短布袜的脚踹开峻吉的脚。但是,光用脚踹是不可能取胜的。峻吉转身用头向那个男人撞去,那男人一下子跌倒在了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