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14页)

一个年轻的军人在低沉而清晰地叙述道:

“……这些手雷是缴获敌人的,咱们要把它的药倒出来,加工后另有用途。试验几回,一拉弦它即刻就响,没法把它拆开,怎么把药拿出来呢,大家都犯了愁。正在为难,纪主任——我们的老工人技师,自己要亲自动手。他,不错,真有本事,好多次遇到的难问题他都解决了,他还发明了一种新的枪药制造法……可是这次我们大家都不放心,因为太危险了!可他说,前方战士等着要弹药,我们不能让困难吓倒!”

“我们几个人要帮他动手拆,他不让。他是怕出了危险伤着我们啊!他一个人拿着手雷到屋子后面拆卸。正搞着,突然手雷冒起烟!我们大叫起来!他马上把它扔出去。手雷飞到墙那头,可是他又慌忙扑过去。眼看手雷就要炸,他不顾死活,倒下身,紧紧压住了手雷,接着就是爆炸声……”

“他扑上去干什么呀?”

“你们不知道,那是仓库啊!要是不压上去,手雷炸了,房子里的弹药就全完了。”青年军人悲痛地回答,一面擦着潮湿的眼睛。

是那沉重的突然打击把她压住,还是那悲痛郁结在心里涌不出来?星梅竟一直没哭出声。她坐在那里,听着听着,渐渐止住了眼泪。她两眼痴呆呆地凝视着那盖着被单的尸首和洇在被单上的斑斑血印。

老厂长走过来搀起星梅,像对待亲女儿那样把她扶进屋里。他又吩咐人把纪铁功的遗体也抬进了屋里。

开过追悼大会,同志们抬着战友的尸体,把他掩埋在屹立的山冈上,让他和青山一起做伴,一起永存!

星梅提着厂长交给她的死难者遗下的包袱,缓缓地走回家来。

母亲把饭拾掇到炕上,叫孩子们吃。她自己坐在炕沿上,背着从窗纸透进来的黄昏的淡光,用衣襟擦着她那永远流不尽的苦涩眼泪。

往常虽贫苦却很和怡熙暖的家庭,现在全陷在悲伤的暗泣里。

秀子,这个爱快乐嬉闹的小姑娘,这时哭得吃不下饭,泪珠叭嗒叭嗒掉进端在胸前的碗里。德刚嚼了口饭,差一点吐出来,他是吃糠咽菜长成八九岁的,但现在他感到这上好的饭却和泥一样,用力也吞不下去。就连最小的嫚子,也一遍遍叫着妈妈,问她大姐为什么哭?怎么不回来吃饭呢?

母亲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忙擦擦眼睛迎出来。

星梅一见母亲,如同孩子见到失散几年、受尽苦难而又侥幸重逢的妈妈,她再没有力量支持,再也忍受不住,扑倒母亲怀里,悲号起来!

母亲的心,简直是有利刀在宰割,星梅的眼泪,像一滴滴的铁流打在她心上。她坐在炕上,搂抱着星梅那由于激烈的恸哭而疯狂抽搐着的身子,眼泪滴在她的散发上。

没一会儿,星梅就哭得发不出声音来,嘴唇在神经质地颤动。母亲怕她哭坏了,用力压制住自己的悲伤,给她擦泪水理头发,流着不断头的眼泪劝她:

“梅子,好孩子!别、别哭了。听大娘的话别哭坏身子……”

“大娘——妈妈!我、我……”星梅恸哭着,更紧些地靠住母亲,“我怎能不哭啊,妈妈!他太好了!他是最好的人!大娘——好妈妈!我怎么能不难过哇!……”

“孩子,听大娘说,”母亲见她的衣服已经被泪水浸透,替她解开脖颈底下的纽扣,“好孩子,大娘知道你的心里难受。我也是活大半辈子的人了。这几年我明白好多事。人死的太多啦!好人,一个个死了。我为他们眼快哭瞎、泪都流干了。铁功的死,别说你,就是连懂事的孩子都痛心啊!我也知道这些人,他们知道要去死,可高兴这样去做。为什么?为受苦人得救,为他们是共产党!是共产党教养出来的好孩子!梅子,你比大娘知道得多。好孩子,别哭啦。哭坏身子,他在地下也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