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得有条出路 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第2/8页)

凭着爱,凭着信念,甚至也凭着堕落的力量,陀氏在梦想和现实的双重黑暗中活了下来。他希望自己成为梅什金或阿辽沙式的人物,他希冀着天国的光辉永驻内心,而黑暗的力量却令他身不由己地堕入污泥或深渊里。他嗜赌,放荡,沾染了许多恶习,据说还有过一次足以令他被钉在道德十字架上的罪行。屠格涅夫说他是“我生平遇到的基督教徒中最邪恶的一个”。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受难者,不仅承受着生活的苦难,更承受着心灵的苦难。陀氏作品的氛围是阴沉的,沉重的,喑哑的。这正是负罪感的氛围。他知道堕落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他知道人性在它面前的无能为力。当他目睹罪行,内心涌动着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自责、迷乱……愤怒,倒在其次。他知道他也在罪人的行列。一桩罪行不是他亲手干的并不等于他的双手就没有醮过鲜血。所有人的人性相通,所有的人都有着共同的缺陷、弱点和黑暗。世间的罪行正是来自于人性的黑暗。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此有透彻的体验,他拷问于此,鞭挞于此,有时也沉迷于此。

在陀氏所有作品中,都贯穿着一个追问,那就是上帝是否存在。陀氏不相信来自人性的爱,他太知道人性是如何的脆弱与黑暗了。如果没有神,没有普照万物的光芒,没有永恒的生命,没有人与人之间兄弟般的情谊,如果真如那些逐渐占领俄国的思潮所宣传的“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人死后和猴子死后一样化作尘土”,那么,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生命本身的神圣性被消解了。人不过是宇宙中一个偶然产物。人在工厂里忙碌和猪在泥潭里打滚又有什么区别?一切都是虚无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人还有什么理由不为所欲为?于是,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了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他认为,“按照自然法则,人一般可以成两类,一类是低级的人,一类是真正的人。第一类人,乐于俯首帖耳。第二类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使需要他踏着尸体和血泪前进,那么从他的内心深处来说,从他的良心上来说,我认为他可能会允许自己踏着血泊前进。”拉斯科尔尼科夫认为既然战争的屠杀是神圣的,那么,一切超人式的、为了理想而进行的屠杀就都是神圣的。但果真如此吗?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了老太婆和她妹妹之后,就完全陷入了地狱般的内心挣扎和煎熬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伟大的一部作品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也是陀氏的最后一部作品。魔鬼和天使在陀氏所有作品中都没有如此波澜壮阔地搏斗过。陀氏将他一生中所有的思索、痛苦、挣扎、拷问、光辉都不遗余力地倾注到了这部书中。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坦白道:“贯穿全书的首要问题,正是我自觉和不自觉地为之苦恼了一生的问题,上帝是否存在?”这部书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一样,也是一个谜。人们只能做出各种评说和解释,永远无法将之穷尽。

这部书的情节并不复杂,就写了一个弑父的故事。巴甫洛维奇和他的大儿子德米特里同时疯狂地爱上了格露莘卡,他们都穷尽一切手段与对方争夺。这是一条主线。其他故事同样血肉丰满地穿插在四周,如佐西马长老的故事,阿辽沙和Lise的故事,和伊柳沙一家的故事,伊万和他的宗教大法官,德米特里、伊万和卡捷琳娜彼此的纠葛,斯也尔加科夫的出生等等。巴甫洛维奇终生陷在情欲的漩涡里,他的格言是要放荡到底。他的儿子们在他眼里就像是一窝狗崽。他巧妙地骗了德米特里几千卢布,让后者有口难言。德米特里疯狂地恨着自己的父亲,四处扬言要亲手杀了他,有一次还冲进家里,打伤了巴甫洛维奇。他的兄弟们都从不同的角度介入了他和他老子的争夺中。阿辽沙心怀悲悯,伊万嘲笑这一切,斯也尔加科夫扮演着仆人的角色,战战噤噤。在德米特里卑劣地欠下了卡捷琳娜的债,一贫如洗,而格露莘卡又忽然失踪时,故事突然加速,他冲进巴甫洛维奇家,打伤老仆格利果里,随后又捏着三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卢布,驱车去乡下找格露莘卡。就在当天夜里,巴甫洛维奇死了,他用以引诱格露莘卡出现的三千卢布也只剩下一个信封,被撕毁在他的尸体旁边。于是案件得以展开。就在德米特里被抓了起来,全城闹得沸沸扬扬时,病床上的斯也尔加科夫向伊万承认巴甫洛维奇是他杀的,他成功地嫁祸给了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