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得有条出路 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第4/8页)

德米特里

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德米特里的精力和情欲都最为旺盛。就这一点而言,他与父亲最为相似。他也确实跟巴甫洛维奇在争夺格露莘卡时一度势均力敌,不过他远没有后者那么穷奢极欲。德米特里像一座小小的火山,总是处于接连不断的喷发状态中。他好像随时都会做出些令人胆战心惊的事来。他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格露莘卡。他的爱粗野,猛烈而又痴迷,为了格露莘卡他可以放弃一切。他生存的意义仿佛就成了向格露莘卡源源不断地倾注他的爱。巴甫洛维奇也开着窗户,整日整夜地等着格露莘卡,甚至不惜用三千卢布诱引美人现身。而巴甫洛维奇的执着全然源于情欲。他就像是一头永远处于发情期的牲口。从窗户里爬进来的若不是格露莘卡,而是另一个女人,他也会举起双手来欢迎的。德米特里不是这样的,自格露莘卡出现后,别的女人就再没吸引过他的视线。

德米特里的嫉妒心在几兄弟中也是最强的。在这方面连他父亲也不是他的对手。他的嫉妒心爆发的迅猛和持久都不禁令人感到可怕。陀氏是这样叙述的:“米嘉正是这样一种类型的醋坛子,只要心爱的女人不在身边,马上就疑神疑鬼,天晓得她会出什么乱子,大概这时候正在‘背叛’他,就这样吓得魂不附体,沮丧万分,无可挽回地认定女的已经背叛了他。”嫉妒心折磨着他。嫉妒有一个重要的来源,便是不自信。

德米特里知道自己活得很堕落,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简直就是父亲的翻版。而就在巴甫洛维奇算计着自己还能将淫乱的生活维持多久时,他却为此感到深切的痛苦。他是心中有光辉的人,他心中的光辉令他洞悉了自己的可耻。巴甫洛维奇完全陷入了黑暗中,对他而言,人生完全没有幸福可言,有的只是情欲的满足和口腹的享乐。他的灵魂已经完全熄灭了,而德米特里的心灵还强烈地感受到幸福,这就注定了他在堕落的生活中只能痛苦迷乱地活着。他想让自己活得高贵点,他自身的力量却无法将他从这样的生活中拯救出来。他身处在悬崖边上,要么掉下去,被黑暗吞没,成为另一个巴甫洛维奇;要么承受起自己的罪孽和苦难,以超凡脱俗的毅力迎向新生。在故事开始不久,他就向阿辽沙裸露了自己饱受煎熬的状态:“就算我是遭诅咒的,就算我下流,卑鄙,可总得让我吻一下我的上帝外衣的下摆哇。就算我在这同时跟着魔鬼走,但我毕竟也是你的儿子。而且,主啊,我也是爱你的,我也能感到世界赖以维系,否则就无法存在的那种快乐。”

阿辽沙理解自己的兄长在承受着怎样的苦难,理解自己兄长的良知在怎样的痛苦中煎熬。他对德米特里怀有深深的同情。他相信德米特里的真诚,所以在案情最迷离的时候就坚定地站在了他那一边。怀疑德米特里有罪的最大证据说是在巴甫洛维奇死后,他突然拥有了一大把卢布,而巴甫洛维奇的三千卢布又失踪了。德米特里起初坚持不说这笔钱的由来,认为坦白会让他遭受重大的耻辱。在重重压力下,他终于说了出来。这笔钱竟是他的未婚妻卡捷琳娜几个月前交给他的。卡捷琳娜让他将这笔钱寄出去,他却将它们胡乱花了一半,又藏了一半。他喋喋不休地说藏起来是因为心中的负罪感。藏起一半来意味着他永远有机会将这笔钱还给卡捷琳娜,以恢复他已被辱没的尊严。而他迟迟没做出行动。他一方面时时准备痛改前非,一方面又被怯弱、贪念、软弱拽住手脚,直到他打伤了格利果里,打算一死了之,才终于决定放弃做人的尊严,将钱拿出来再挥霍一番。德米特里在检察官的怀疑和冷笑中反复强调自己只是“畜生和混蛋”,而他内心深处一直燃烧着做一个真正的人的渴望。这种渴望最终拯救了他,格露莘卡最后向他表示的爱也拯救了他。在他蒙受不白之冤,被判为有罪,在他本该对世界充满愤怒和仇恨的时候,他却终于解决了折磨了自己半辈子的一个大问题:究竟有没有上帝,有没有善恶,有没有绝对的全能的爱。作为旁观者,我们很难知道德米特里究竟在如此深重的苦难、负罪感还有久旱逢甘露的幸福中究竟体验到了些什么。做这样的分析是很冒险的。而我们可以得知的一点是,德米特里在绝境中以一种献身般的狂热承受起命运给自己的惩罚,承受起他所能承受的全部苦难。“如果没有上帝,人怎么会讲道德呢?”他以反问句结束了这个追问。他的承受出于心底对世界的爱,超出功利之上,是绝对的爱。他深信人类能得以拯救正是因为这样的爱的存在。他自己就是一个例子,他对阿辽沙说:“一个新人在我身上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