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就这样开了 读《美学散步》(第2/3页)

柳宗元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诗心异同,境界自然也会有异同。且来比较几首。张九龄写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孟浩然写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这两句诗一写草木,一写自己。一个是“何求美人折”,孤高清绝,一个是“恨无知音赏”,幽愤不平,而诗境上都有着同样的寂寞清冷。这两句诗或许不会被春风得意的人重视,而若是被哪个怀才不遇的人看了,定会引发他无穷的感慨来。

再来看一句李白的:“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这样的诗魂带有潇洒脱俗的仙气,有一番风流神韵。我们看这样的诗,不管心情好不好,事情顺不顺,都会感到气脉贯通,心神畅快,仿佛也有一种飘飘的仙气和洒脱在体内流转。这样的诗境,便比前两者更开阔。

再来看一首杜甫的。杜甫好诗很多。这里看一首他选题平常的《赠卫八处士》,写他到一个老朋友家吃饭。老友见面,无非感慨几声,热闹一场,吃些菜喝点酒,这些情形感受我们都能体会,很世俗很平常,而杜甫把这顿饭写进诗里,带着自己的真切沉痛,却能给我们一种超出世俗的感受。“……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这次见面,我们都老了。还记得他们吗?有些人已经不在了。没想到二十年一晃就过。那时候你还没结婚吧,现在,“儿女忽成行”。一个“忽”字,把二十年的离别凝聚成一个瞬间。这样的相聚,也就超出了空叹息几声空欢喜一场的俗景。不管是对岁月、人生、朋友还是生死,杜甫都有一种深切的关怀。他这样平平常常讲来,你却无法不被打动。这样的诗,我们二十岁看了,三十岁看了,都会有体会,而且年岁愈长,体会愈深。它不像“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样的诗,年纪大了,疲倦了,或是凝重宽厚起来,没有了那种紧张感,也就失去了对它深切的感受。因此杜甫的诗境也是开阔深远的,无愧为一个大诗人的境界。

诗的境界如何,这跟一个人的气质、性情、气魄有关。这是造作不了的。一个诗人下笔境界开阔,做人肯定不会局促小气,这也即是钱穆所说的“中国文学之伟大有其内在的真实性”。有怎样的诗魂自然会有怎样的诗风。一个诗人能在技巧上苦心经营,是“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是“春风又到江南岸”还是“春风又绿江南岸”?而在诗歌整体的气象和格局上却无法以力取胜。每一个大诗人都有着一个内在的造化。这是自然流出的,真实无华。

宗白华对此也有论述,先看看他是怎么说的:“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天机的培植,在活泼泼的心灵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然地成就。”宗白华立足于艺术家自身的涵养,着眼于创作中的物我相照,情景交融。他思考的风姿是很内敛灵动的,而同一个道理,由钱穆说来,却显得那么天真可爱:“这个高境界,需要经过多少年的修养。但这些大文学家,好像一开始就是大文学家了,不晓得怎样一开头他的胸襟情趣会就与众不同呀!”诗魂与诗境一体,这个道理千说万说,正说反说,总是一个。古人对此多有体察阐发。手边刚好有部《文心雕龙》,且抄一段来看看:“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

好诗的境界尽管各有不同,但它们都有一处相通,即意境的深远开阔。杜甫有杜甫的开阔。王维有王维的开阔。当你看他们的诗,都不会感觉局促小气。或沉郁厚重,或宁静清凉,你都能从中感受到他们灵魂的关怀和流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这些意境仿佛就是他们的呼吸,亲切自然。这样的境界会让你胸襟跟着开阔起来,不会执著在小情趣小烦恼上。有些诗人苦心经营,从中你却只能看见他们的目光和情绪,而不见心灵。他们写伤感就是伤感,写离别就是离别,精确传神,美则美矣,却未免小气,如“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雪下西楼”,为情所困为境所囿,你看久了,只会被它吸了去,满眼风雪满心寂寞,放不开手脚。